文 浙江省蘭溪市蘭蔭中學 王之韻 圖 陳木小

一
我不喜歡夏天。
因為自身肥胖,夏天短短的襯衫和褲子,把我最自卑的缺點毫無保留地暴露給了別人。
可夏天的白晝那么長,黑夜那么短。我驚奇地發現自己這樣一個鬧哄哄的人居然喜歡夜晚,濃稠的夜色把所有喧囂都中和在空氣里。我經常關了燈抱著腿坐在床上,拉開窗簾,看窗外樓宇的燈光。遠處的公路上星星點點的指示燈,仿佛璀璨的星河。我家不遠處,兩條安靜的江匯合在一起,變成一對相視沉默的哲學家。江邊原是有漁火的,可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那星星點點的橙色不見了,夜晚的江面上除了橋上燈光的倒影便再沒有什么了。風扭曲著燈的倒影,仿佛一個個光的旋渦。
黑暗能很好地把我隱藏,我卻常常感到與自己獨處的時間被白晝侵蝕得所剩無幾。
二
我其實并不是一個排斥白晝的人。恰恰相反,我白天的生活很多彩。
但很奇怪,白晝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讓我感到孤獨的呢?
或許是那個無助的下午,我的心里堆了無數想說的話,卻發現好像周圍沒有人能聽懂我的多愁善感。我發著呆,看窗外巨大的樟樹,無數的葉子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著刺眼的光芒,晃得我的眼睛有些發酸。
“你怎么了?”前排有同學轉過來問我。
我愣了一下,張了張嘴,擠出一句“沒事”。
那個夜晚我早早關了燈睡覺,困意一陣陣地襲來,卻總有什么東西在我快要跌入夢境時一把把我撈回現實,疲倦席卷了所有感官,身邊的氧氣好像在一點點被抽空。
窗外的燈光透過窗簾,給我帶來一種與世界隔絕的恍惚感。就好像在真空中飄浮,再怎么大聲呼喚,也不會有人聽見。
曾經在幾個這樣的夜里,我把手機放在枕邊,陪幾個朋友說話到深夜。孤獨的人在心事擠壓到一定程度時只想找個出口,我一直都是個傾聽者,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是那個孤獨的人。
好像是在一瞬間掉進了巨大的孤獨旋渦,再也出不來了。我深吸一口氣,點開QQ——同學們在這個點兒應該都已經睡覺了吧——我試探性地發出一條消息,心里做好了沒有回音的準備。
消息剛發出兩秒,居然有人給了我回復。我愣了一下,繼而一股巨大的沖動涌上心頭。鼓起勇氣,我發起了QQ 通話,看見他的頭像圖標出現在手機屏幕上。
“……喂?”
“還不睡?”
“你不也是?”
“我吃夜宵。”
我愣了一會兒,思考應該說些什么,張嘴卻只說了句:“陪我說會兒話。”
“嗯。”他回答得很干脆,擊中了我最柔軟的地方,擊潰了我所有的偽裝。
我哽咽了,說不出話來。外面有貨車經過的轟鳴聲,由遠到近,再呼嘯著遠去。
風里夾雜著夏天的味道。我發現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哭一場了。
三
中考越來越近,天氣也越來越熱。頭頂的風扇賣力地工作著,卻只勉強驅散了一點燥熱。風從窗口經過,對這個悶熱的房間避而遠之。我坐在座位上,看老師在黑板上寫下白色的粉筆字,思緒慢慢飄開。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和父母的交流越來越少,我的喜怒悲歡好像說了也沒法得到理解,于是干脆就不再開口。有時候坐在一起吃飯,他們會問起我的生活,像是思考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找到話題,猶豫著開口。
“學校里怎么樣?”
“就那樣唄。”
“有沒有發生什么事?”
“每天除了作業還能有什么事?吃飯上課?”
聽出我語氣中的不耐煩,他們很識趣地停止了這個話題,埋頭吃飯。我有些明白我們之間的問題,卻不好意思率先開口服軟,便匆匆放下碗筷鉆進房間。
中考的壓力似乎并不只是壓迫著我,更壓迫著我的父母。可惜那時的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些,直到母親流著淚告訴我她有多焦慮,好幾晚輾轉難眠。我從未見過她這樣的神情。母親摔門而出,我木然地熄滅房間的燈,緩緩躺在床上,感受著自己起伏的胸膛。我突然意識到,在我來到他們的世界之前,他們也曾是和我一樣的少年。只是我的到來,讓他們把自己的悲歡放在一邊,將我放在了他們心中最顯眼的位置。
曾經有一次,我問起父母的青春時光,他們告訴了我許多過去的故事。那是和我一樣又不一樣的青春,我仿佛能感受到葉隙間漏下的陽光灑在身上的燥熱,嗅到夏日少年身上獨有的味道。我清楚地記得,他們的眼里分明有光。
四
鈴聲響起,試卷被抽走,周圍的同學們站起身,嘈雜的聲音模糊地飄進耳朵,我的喉嚨有些干澀,說不出話。并沒有想象中的激動與興奮。我沉默著走出考場,心臟像是被什么按住了。外面風很大,樟樹搖搖晃晃,地上的光斑跳動著。
我穿過走廊,走進熟悉的教室。同學們在收拾書包,仿佛靈魂慢慢蘇醒過來,他們開始大聲地說著積壓了三年都沒有說出的話,興奮的空氣在教室里彌漫。一種奇妙的感覺突然貫透全身。我的心臟越跳越快,好像要把這段日子里因為壓抑而延緩的心跳都補上。老師在講臺上說著祝福的話,幽默的句子引得同學們一陣發笑。
三年,竟然就這么走到了盡頭。好像才剛剛和所有同學混熟,剛剛被別人看見真實的自己,剛剛嘗到孤獨的滋味,剛剛明白原來三年很短。
窗外的蟬聲越來越響,我有些聽不清邊上的人在說什么了。只看見他們起身,揮手,消失在樓道拐角處。我也該走了。沒有樹蔭的地方,陽光有些火辣。
已經是盛夏了。
“我們要開學了!”
“我們學校也是啊,時間應該一樣吧。”
“開學了就不能玩手機了……”
“嗯……”
同學群熱鬧了一個暑假,慢慢地沒了聲音。最后他們還是一樣用嘻嘻哈哈的語氣開著玩笑,說著以后多見面。
我把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看窗外的樹在風中擺動。白天和黑夜開始變得一樣長,不肯下降的氣溫低下了頭。
我原以為這個夏天會很長呢。
原來已經走到盡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