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家的大事情(三)

常笑予

前情提要

珍珠覺得自己終于自由了：一覺醒來，不見嘮嘮叨叨的爸爸媽媽，最疼她的奶奶竟然出現在家里。拿零食當早餐，熬人的書法班不用去，動畫片可以看個夠，就連跟自己鬧翻了的阿秋也主動向她示好……珍珠開心地享受著這一切。只是，奶奶說的那些奇怪的話，以及自己偶然撞見的那個跟蹤自己的黑影，讓珍珠的心里充滿了疑惑。

黑影很快又出現了。

珍珠發現她走到哪里，黑影就跟到哪里。

路兩旁向陽處的銀杏樹抖落一身嫩黃的葉子，用小扇子鋪成黃地毯，背陰處的銀杏葉卻還摻著綠意，一種樹過著兩個季節。那個黑影就躲在還過著夏天的背陰的銀杏樹后面。

珍珠也沒料到，再遇見黑影的時候，她心里的顫抖和恐懼全都消失了。這個人的出現和爸爸媽媽失蹤的時間重疊，這是巧合嗎？他會不會和這件事有關系？無論如何，她不能放過這種可能，珍珠毫不猶豫地沖了過去，她要親手抓到這個跟蹤她的人。

果然，當你變得強大的時候，心虛的就是敵人，這一回，受驚的是跟蹤者了。他反身向石階上跑去，銀杏葉被他踩踏得四處紛飛。

風把跟蹤者的深色連帽長衫吹得像帆一樣鼓起來，又剝下他的帽子，露出一個有著毛茸茸短發的圓圓的頭，從背影看過去，是個比珍珠大不了多少的男孩。

“你是誰？為什么跟著我……”

風把珍珠的呼喊灌回她的嘴里。

跟蹤者并沒有停下腳步，珍珠不敢放松。她平時并不是個跑步能手，但此時卻展現了驚人的爆發力。不知道跑了幾條街，她始終落后跟蹤者幾米，雖然沒有抓到他，但也讓他無法甩掉她……

逃跑，說明他有見不得人的事。所以他越跑，珍珠越不能放他走。如果這次放他走，錯過了找到爸爸媽媽的線索……珍珠不敢細想。

在一個居民區附近的簡易籃球場，跟蹤者實在跑不動了，他用手扶著膝蓋喘著粗氣，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別追了……我什么……都告訴你……”

跟蹤者在籃球場上席地而坐，確實是個男孩。讓珍珠感到驚異的是，他的臉和手的皮膚白皙清透，像蝴蝶單薄的翼翅，瞳孔和頭發呈現出淡褐色。劇烈的運動和喘息并沒有為他蒼白的皮膚帶來多少血色。

男孩被珍珠的眼神看得不自在了：“我……看起來很奇怪，是嗎？”

“你是吸血鬼嗎？”

珍珠覺得自己問出的問題有點兒幼稚。他要真是吸血鬼，自己恐怕早就一命嗚呼了。她換了個問題：“你為什么跟著我？”

男孩勉強地笑了一下：“我確實在跟蹤你，但相信我，我沒有惡意。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對你。”

“果然是你……你對我爸爸媽媽做了什么？”

“請給我一點兒時間解釋。我想彌補我的過錯。”

珍珠看著他愧疚的表情，心軟下來了。最重要的是，除了相信他，她沒有其他選擇。

“我以前是個愛情特派員，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單身的男女，向他們派送愛情。”

“你說你是丘比特？”

“差不多。只不過，丘比特是不存在的。工作十年，我是我們那家愛情事務所業績最好的愛情特派員。”

“愛情事務所，就是婚姻介紹所嗎？”珍珠記得在街邊店鋪那些高高低低的牌匾上看到過類似的字眼。她曾好奇地想進去看看，可媽媽很嚴厲地說，那不是小孩子該去的地方。但珍珠大概能猜出來，那是讓人們相遇的地方。

“唉，才不是。”特派員有點兒嫌棄地說，“我射出的可是自由之箭——美麗的緣分。你知道我為什么連續十年都是業績最好的特派員嗎？”

特派員根本沒有給珍珠回答的時間，接著說：“首先要有敏銳的嗅覺，能夠透過厚厚的衣裳，聞到那些疲憊身影皮膚之下的心靈，然后把它們搭配在一起。就像讓果醬和面包在一起，讓康乃馨和滿天星在一起，讓小蔥和豆腐在一起。

最后，是最最重要的——瞄準！城市里的人太密集了！如果在公園里還好，要是在人擠人的商場里、地鐵上，箭可不長眼睛，要是找錯了人，麻煩就大了！但我的差錯率遠低于行業標準……”

特派員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站起來激動地走來走去了，他又縮著身子坐下來：“老毛病又犯了，我說遠了……我是要講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不過還是要一點點講起，你也應該知道這些。”

珍珠發現自己的思緒竟然也跟著特派員的講述走了。確定無疑的是，眼前的這個男孩是個話癆。

“不久前，夢境事務所的負責人找到我，說想挖我過去當美夢特派員。我一開始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很愛我本來的工作，為什么要跳槽呢？

唉，要是故事在這里結束，就不會發生后來的事了……要怪就怪他們提出的條件太誘人了。”

“他們給你很高的薪水？”

“不，他們提供的是——挑戰。”

“誘人的——挑戰？”

珍珠沒聽過誰會把“誘人”和“挑戰”組合在一起。

“如果你跑百米的速度是15 秒，那么跑進14秒就是一個誘人的挑戰。如果你現在會做五年級的數學題，那么會做高等數學的數學題就是一個誘人的挑戰。”

珍珠既不擅長跑步，也不喜歡數學，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美夢比愛情更老少咸宜，更遼闊，更寬廣。它浪漫縹緲，它包羅萬象……總之，我成了一名美夢特派員。經理很欣賞我，也對我有很高的期待。他說，能拯救夢境事務所年年下滑的業績非我莫屬，夢境事務所的未來就靠我了……

“我怎么可能不干勁十足呢！曾經，我的夢想是讓世界充滿愛。現在，我的夢想是讓世界充滿美夢！我把這當作我的美夢。唉，我真是一個聽到夸獎就不由得飛上天的蠢蛋。后來我才知道夢境事務所并不像它的名字那么美好。對于人來說，美夢也是一種可怕的陷阱啊……”

“后來呢？”珍珠想把他從比夢還縹緲的神思中拽回來。

“我帶著滿滿一筒美夢之箭出發了。我穿過高高矮矮的樓房，穿過學校，穿過商場，在城市里游蕩……我看到一個小男孩坐在公園的花壇上哭。他說想吃冰淇淋，可爸爸媽媽規定他一個星期只能吃一根，要是想吃冰淇淋的時候就能吃到該多好啊！我想，這個愿望不過分呀，我轉到他身后，射出美夢之箭實現了他的愿望。

“我在一所學校遇到一個女孩。別的孩子都在操場上追跑打鬧的時候，她孤零零地在教室里坐著，靜靜地望著窗外，我看見她的課桌旁放了一副拐杖。她有點兒怨恨地捏了捏自己的腿，說快點兒好起來，真想參加藝術節的演出啊。多么美的女孩，多么美好的愿望啊，所以，趁一陣風把窗推開的時候，我讓我的美夢之箭也跟著溜了進去。

“我還遇到了一只渾身濕答答、臟兮兮的大黃貓。它在我腳邊停下，對我‘喵嗚喵嗚’地叫了兩聲，雖然發音有些含混，但我聽懂了，它想要一個干凈、明亮、溫暖又不會拋棄它的家……誰能拒絕一個小可憐的美夢呢，你說是不是？

“夜幕落下的時候，我累極了，腿像軟掉的面條兒一樣不聽使喚，但我的胸口熱乎乎、滿當當的。我爬上一棟樓房的陽臺頂上休息，看著滿天繁星，吹著涼爽的風。真舒服啊，我為自己做的事感到驕傲！

“城市的夜并不靜，但我還是聽見了那串模模糊糊的爭吵聲。這種聲音在高樓里是很常見的。那些簽收了我的愛情之箭、陷入愛情的人也會陷入爭吵。如果他們有了孩子，還會和孩子爭吵;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又會和父母爭吵……我看人們總是因為爭吵而沮喪，但這或許就是家的滋味吧，我倒是有點兒羨慕呢……”

“你的爸爸媽媽……在哪里？”珍珠小心地問。

特派員笑了，拍了拍身后空蕩蕩的箭筒，說：“我沒有家呀，我的使命就是射箭。”

珍珠有點兒為他難過。沒有媽媽的懷抱，不能在爸爸媽媽的手臂之間“蕩秋千”，生下來就只有工作。天啊，這種生活實在太可憐了！

“爭吵聲是從我旁邊那扇向上斜開的窗戶傳出來的。我趴下來，想仔細聽聽，卻聞到了房間里暖烘烘的香味。我還沒來得及陶醉，一陣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我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走到了窗邊，他們看起來又疲憊又沮喪。真是奇怪，人在難過的時候，長相并沒有變化，五官也各居其位，但那種悲傷的情緒卻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

“他們沉默了好一陣。男人的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慰她。過了一陣，女人開口了，她說，真希望還是個孩子啊，無憂無慮的。男人輕輕笑了，說，我也是啊，我們一起變成孩子吧。

“我心里一顫——整整一天，我聽到了那么多孩子的愿望，甚至動物的愿望，但沒有一個大人說出自己的愿望。是因為大人的愿望很少嗎？是因為他們已經不做美夢了嗎？不，是他們不愿意說出自己的愿望了。孩子可以哭，可以鬧，有人回應他們的央求。可大人呢，誰來聽他們的心聲呢？

所以，他們已經習慣自己消化情緒，不相信美夢了吧。后來我才知道，人們不相信美夢，也是夢境事務所生意下滑的原因，不過這是后話了。

“我搖了搖箭筒，不多不少，正好還有兩支箭。

我毫不猶豫地決定，那天的最后兩個美夢屬于他們。第二天，我才知道我犯了天大的錯誤。那一箭筒的箭是一個美夢特派員一年的美夢配額，而我只用了一天就把它們全部消耗了。

“同事們圍著我：‘發射美夢之箭要很謹慎呀。’‘美夢也可能是壞的東西。’‘你以前是愛情特派員，難怪，愛情可以不講邏輯，美夢是很嚴謹的。’‘太不小心了，不過現在還是想想怎么補救吧。’……他們七嘴八舌地圍著我討論。讓我沒想到的是，當經理聽了我犯的錯，他既不生氣也不著急，還似有似無地笑了。那時候我突然明白，夢境事務所巴不得美夢泛濫，人們要是沉迷于美夢，夢境事務所的生意就會好轉。我們免費派出的那些美夢，原來只是誘餌……”

看著特派員悔恨的樣子，珍珠再次忍不住催促：“你的故事好長，快點兒告訴我，我的爸爸媽媽去哪兒了？！”

“他們已經登場了。”

“什么，你是說……”

“還是聽我講完吧，我想我們都需要對美夢多一些了解。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去找那些美夢的主人了。那個養傷的女孩已經在舞蹈室壓腿，準備排練了;流浪貓有了一個溫柔的男主人，雖然它掉的毛滿房間飛，讓主人有點兒煩，但他還是蹲下來摸著它的頭叫它‘小乖’……看來美夢也沒什么危險嘛，我放松了起來。

“可是等我找到那個想肆無忌憚吃冰淇淋的小男孩時，發現情況有點兒不妙了——他因為連著吃了十根冰淇淋，肚子疼痛難忍，進了醫院，醫生說是急性胃腸炎。不過我想，有了這次慘痛的經歷，以后沒節制地吃冰淇淋這件事應該就從他的美夢清單上被劃掉了吧？我繼續尋找簽收者，發現我派出的美夢確實惹出了不少亂子，有的美夢甚至變成了簽收者的噩夢。好像你從魔鬼手里接過一塊草莓奶油蛋糕放到精致的盤子上，當你再把它放在餐桌上時，蛋糕卻變成了一團黑乎乎的惡心玩意兒。

“我突然想起那對說要回到童年的夫妻。我憑著記憶找到了那個小區和那戶人家。我悄悄地從窗戶往里望——有一個老奶奶在房間里曬太陽、聽收音機。那對夫妻或許去上班了吧？我想。

我一直等啊等，到了晚上，那對夫妻還是沒回來，房間里只有那個老奶奶和一個看起來憂心忡忡的小女孩。我明白，那對夫妻的美夢成真了。我覺得自己愚蠢極了，像個沒頭沒腦地圍著西瓜皮嗡嗡亂轉的蒼蠅一樣稀里糊涂地派送夢境，卻沒想過后果是什么。

“我回到夢境事務所，怎么也睡不著，心里想著爸爸媽媽突然失蹤的那個小女孩。她該多害怕、多無助啊。不過，或許那對夫妻過把癮，第二天就會回來吧？于是，我第二天早上又去了那戶人家，我很不放心那個小女孩，所以一直暗中跟著她……”

“那個小女孩就是我……”珍珠怔怔地說。

“嗯。”

“我以為，爸爸媽媽生我的氣，想嚇唬嚇唬我。

沒想到，他們許了這樣的愿望……”

珍珠看著特派員，不知道為什么，她原本很生他的氣，但聽完他講的故事，剛剛追著他跑的那股勁都泄掉了。

特派員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著頭。

“快告訴我破解的辦法吧。”

“破解的辦法？”

“對啊，念一段咒語呀，找到一個仙人啊，解開一些謎語啊……就可以把爸爸媽媽找回來，不是嗎？”

特派員沉默著。

珍珠慌了：“不會吧？你不會告訴我你沒有辦法吧？”

“是的，沒有你說的那些辦法，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

珍珠覺得渾身發麻。

“不過，我想帶你看一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