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埠頭 除暴安良

何池

裁縫鋪里學藝

顏思齊學武出師后，父親通過朋友關系安排他到海澄月港街裁縫鋪當伙計。

新來的顏思齊自然跟當時閩南（包括之前和后來的）所有伙計一樣，要當一年的打雜，第二年師傅才開始教藝，學徒必須苦練基本功，如在熱水里撈針、牛皮上拔針，以提高速度和力度，并逐步掌握量、算、裁、縫、熨、折等技藝。第三年由徒升師，要幫師傅至少干一年的活。一年后由師傅引薦，別的鋪號方能聘為師傅。若有點積蓄的，亦可自立門戶經營。

每天早上天剛亮，碼頭邊上船塢里修船的敲擊聲宣告新的一天來到了。店里除了老板江師傅之外，還有兩位碼頭旁邊豆巷村的許姓女工，都四十來歲。師傅負責接單、量顧客身材尺寸（有時還得上顧客家里量身），商定衣服布類款式，而后劃線裁剪。兩位女工擅長針線活，則負責縫綴拼接，縫扣眼，制成衣，還得用炭火燒得發燙的銅熨斗把制好的衣褲熨得平整妥貼，有棱有線，最后折疊裝袋，寫上顧客名字。

這樣，每天自店門打開之后，一天的活計就開始了。打雜的顏思齊負責力氣活的雜事：開店取下“店窗”的木板條，到碼頭石階下面的月溪挑水回店里把水缸裝滿，然后洗地板，劈柴燒水，按照師傅的吩咐到另一條街上的綿布店里挑買各種花色和品級的布料并用木輪車運回店里，晚上打烊把一片片店窗門板上好鎖。活計當然還不止這些，因師母早年生病去世，所以有時顧客盈門，顏思齊還要煮茶招待客人、看顧店里衣物安全、外出市場買點柴米油鹽等等。江師傅有個名叫月桂的女兒已經出嫁，常常帶著四歲大的男孩子回家看看父親，孩子滿可愛的，就是有點皮，但他很快喜歡上了這位個頭高大、會逗他玩的大哥哥，兩個大小孩相處很好，逢到師傅吩咐他到碼頭買點外船帶來的外國貨物比如西洋布和孩子洋玩具之類的東西時，還會帶上這“小不點”一起去。于是月桂有時就把孩子丟給顏思齊照看，自己幫忙父親做點針線活，吃飯時間到了也幫忙煮飯炒菜。勤快的顏思齊很得師傅的喜歡。

就這樣過了大半年時間，一天晚上，兩位女工回家了，師傅開始教顏思齊縫綴布紐扣和扣眼，這是他頭一年里唯一學到的與制衣有關連的項目了。一開始，拿慣了刀槍棍棒的手拿起針來還真難適應，一不小心扎了手，他吮吮滲出的血珠繼續縫，比起學刀舞棍的打碰傷，這根本算不了什么。

仗義懲惡揚名

日子就在忙忙碌碌之中一天天過去了，顏思齊已逐漸適應了這學藝打雜的生活，江師傅也喜歡起這位辦事勤快賣力、性格耿直豪爽的伙計。后來發生的一件事，使師傅對這位年輕人除了疼愛還有敬重。

這個時期，是月港貿易的繁榮時期，碼頭吞吐量和貿易額驟增，區區彈丸之地，每年竟有兩萬余兩銀餉稅，這使朝廷重視加強對月港進出船只舶稅的管理。萬歷二十七年（1599），“上大搉天下關稅，中貴人高寀銜命入閩，山海之輸，半搜羅以進內府，而舶稅歸內監委官征收矣。”（明·張燮《張燮集》東西洋考·卷七·餉稅考。）

為加強對月港海上貿易的管理，使“舶稅”能夠足額按時輸入國庫，萬歷二十七年，朝廷派內廷宦官高寀入閩擔任稅監，督理稅務。高寀，順天文安（今河北文安縣東北）人，明神宗宦官，任御馬監丞，因善于阿諛奉承，深得神宗寵信。高寀入閩后濫用權力，胡作非為，不僅借用稅監權勢，中飽私囊，凡看到奇珍異寶，便以“吾以上供”為由，占為己有。為便于對月港地方的收稅和盤剝百姓財物，他在海澄衙署旁邊的督餉館興建了稅署衙門，“寀躬自巡歷，所過長吏望風披靡，漳守韓擢，每（被）股掌玩之”（明·張燮《張燮集》東西洋考·卷八·稅珰考。）。高寀自恃朝廷欽派命官，不把州府、縣衙官員放在眼里，他搜羅了一批社會混混充作稅棍，作威作福，在月港及周邊鄉村貿易集散之處（墟場）豎牌書寫皇上圣旨，向出海和靠岸的船只征收船稅，向墟場做生意的商賈征收榷費，就連家養的禽畜（如雞鴨豬羊等）亦在征稅之列。船家商家稍有怨懟，便連船帶貨一并沒收。這些情況詳細載入同時期龍溪縣學者張燮著《東西洋考》一書中：“黜吏、逋囚、惡少年、無生計者、率望羶而喜，營充稅伇，便覺刀刃在手，鄉里（百姓）如幾上肉焉。寀在處設關，分遣原奏官及親信為政，每于人貨湊集，置牌書圣旨其上，舟車無遺，雞豚悉算。”（明·張燮《張燮集》東西洋考·卷八·稅珰考。）。不堪忍受的“漳民洶洶，賴有司調停安輯之，不大沸”。（明·張燮《張燮集》東西洋考·卷七·餉稅考。）。這些史料說明當時朝廷派駐閩稅監高寀及其手下稅棍濫用權力魚肉百姓，民間與稅棍糾紛常有發生，官府經常要調停安撫。

有一天，顏思齊奉師傅之命，把一套制成的衣服送到顧客家里，回來的路上想起要捎給父親月港新近上市的淡巴菰（呂宋國所產煙草）嘗嘗鮮，就順路踅入月港墟場。賣煙絲的食雜店鋪前有一排農村趕墟而來賣雞鴨蔬菜的，只見一堆人圍在那里大聲爭吵，思齊上前一看，幾個稅棍正要把一位村婦的一擔裝著幾只粉嘟嘟的黑骨白絨雞的雞籠挑走，那位村婦苦苦哀求說：我剛才已交過稅了，你們再來收稅，還講不講理呀？旁邊許多圍觀群眾都證明剛才已收了稅，那幾個稅棍不由分說挑著雞籠就往外走，邊走邊吆喝：“閃開閃開！不交稅就沒收，看誰還敢抗稅！”

顏思齊聽在耳里，看在眼里，心頭火苗竄起，他一個虎步上前，抓住衙役肩上的扁擔說，“慢著！”只輕輕一拉，就把那擔雞籠給拽了下來，連那個稅棍也弄得趄趔跌倒，旁邊的群眾都替這個路見不平的年輕人捏一把汗。那幾個稅棍根本不把顏思齊放在眼里，其中領頭的嘴里不干不凈地罵道：“哪里來的野小子，也敢來這里撒野，把他抓起來一起送稅署懲辦。”

幾個稅棍圍了過來要捆思齊。只見顏思齊不慌不忙地來個鷂鷹展翅，快捷如風地一邊出拳，一邊來個掃堂腿，沒等大家回過神來，兩個稅棍早已被打出七八米遠，還有兩個被掃倒在地。

“好！好身手。”圍觀的群眾連聲贊嘆。一直以來都是衙役稅棍耀武揚威，欺負百姓，哪里有過如此狼狽情景，大家紛紛對顏思齊伸出大姆指點贊。那幾個稅棍在地上摸摸自己身上，還好沒打斷骨頭，自忖不是對手，連滾帶爬逃了。那個村婦對思齊是千恩萬謝。有人認出這小伙子是碼頭上江記裁縫鋪里新來的伙計。顏思齊豪爽俠義、除暴安良的名氣就在月港埠頭傳了開來。

學藝三年出師

日月如梭，時間過得飛快，在忙忙碌碌之間，三年學藝的日子一轉眼就到了。顏思齊學得刻苦認真，師傅教得仔細耐心。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后面兩年里，日夜苦學的顏思齊終于把量、剪、裁、縫、飾、綴、熨等各道成衣工藝一一掌握，做成的衣服顧客都滿意，手藝也得到師傅認可，基本上可以獨立操作，可以出師了。但此時的顏思齊并沒有另起爐灶、自立門戶的想法，他考慮到，師傅對他太好了，將他當親生兒子看待，他不忍心另開一爿成衣店來與師傅爭飯碗。

萬歷三十八年（1610）春節，顏思齊回青礁過年，父親覺得兒子快出師了，問他有什么打算，顏思齊說他就想著跟師傅干一輩子。父親覺得，兒子懂得感恩是件好事，父親開始考慮兒子的婚事，托媒人尋求合適對象。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發生的一件大事，不僅使父親的計劃成為泡影，也由此改變了顏思齊的生活軌跡。

稅監傷天害理

萬歷四十年（1612）春節過后，顏思齊開始了滿師后的第二個年頭的裁縫生涯。此時的海澄民間流傳著一件恐怖的事情——三天兩頭常有小孩子失蹤，而后就渺無音訊，城鄉人心惶惶，人們出門都不敢帶小孩子，生怕意外發生。根據同時期史料記載，這一時期福建各地連連發生的小孩子詭異失蹤案件與生活腐朽糜爛的宦官稅監高寀有關。他利用這些橫征暴斂而來的錢財，過著花天酒地的腐朽生活。在省會榕城“筑亭臺于烏山平遠臺之巔”，又于署后建望京樓，“規制宏壯，幾埓王家”。他的家中有“家丁三百余人，賓客謀士及歌童舞女百人”。此時其爪牙魏天爵、林宗文為獻媚取寵，進一駭人“秘方”，稱服用能使閹宦的男性功能復生：“生取童男女腦髓和藥餌之，則陽道復生，能御女種子，寀大喜”。于是高寀“多買童稚男女，碎顱刳腦。貧困之家，每割愛以售。惡少年至以藥迷人稚子，因而就寀，博取多金者。”這樣殘酷殺害了許多童男幼女，以致“稅署池中，白骨齒齒”。（明·張燮《張燮集》）

因高寀擲巨金購“秘方藥餌”童稚男女，許多地方惡少年，包括府縣稅署稅役一為取寵朝廷命官，二是有利可圖，于是爭先找準目標，乘人不備，或強抱走或用迷藥迷暈幼童，而后獻寵或巨金售給高寀，致使地方上屢屢出現稚童失蹤之事。

一天早上，師傅的女兒月桂抱著孩子又回到父親家里。顏思齊因師傅交代到布店買布，一大早就推著木輪車出門了。因買布的人多，就在布店里等。沒一會兒，突然間，月桂慌里慌張地找到了布店來，著急地問顏思齊有沒有看到孩子，顏思齊說：“沒有啊，怎么了？”一聽說沒有，月桂眼淚就掉下來了，她邊哭邊說：“糟了糟了，孩子丟了，嗚……”顏思齊見狀，也顧不得買布了，忙問道：“怎么丟的，詳細說說。”

原來孩子一早跟媽媽回到外公家里，就吵著找顏思齊大哥哥玩，許姓女工哄孩子說，“你大哥哥出去買布，等會就回來，我陪你玩吧。”孩子就是要找顏思齊，他說：“布店在那里我知道，我自己去找。”大家以為小孩是講著玩的，沒想到一會兒一不留神就沒了蹤影。

“他說要找你，一眨眼就不見了，這可怎么辦啊？”說著眼淚又斷珠子似的往下掉。顏思齊一聽，想起近來常發生的事，頓時有種不祥的感覺。他連忙安慰她說：“別急別急，也許他跑到哪里去玩。”思齊與月桂當即往回走，沿路四處察看有沒有孩子熟悉的身影，還沿街一家一戶問過去：有沒有看到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

一路回到鋪里，并沒有任何結果，師傅在那里愁眉苦臉，兩個許姓女工也分頭找孩子去了，月桂在旁邊哭泣。

失手打死惡役

正在發愁之際，一位許姓女工回來告訴一個消息說：“問到市場那邊一個賣酒的伙計，說有個稅役公差抱了個孩子剛從這里走過，那孩子一邊掙扎一邊哭著喊大哥哥……”

一聽這話，顏思齊的心就緊縮了起來，他最擔心的預感沒錯！孩子被稅署衙役抱走了。“找稅署衙去！”顏思齊抬腿就走，月桂跟著走出店鋪，江師傅吩咐兩位女工照看好店面，也趕緊跟著走在后面。

一會就到了督餉館旁的稅署衙，門口兩位衙役不讓進去，里面傳來孩子的哭喊聲“大哥哥，我要大哥哥……”沒錯，孩子就在里面。顏思齊對把門的衙役說：“我家孩子丟了，應該是你們公差大人撿到把他抱回署衙里，先謝謝啦！”他邊說邊向兩位衙役拱手道謝，并指著旁邊月桂說：“她就是孩子的媽媽，現在我們就來把孩子領回家。”那兩位衙役非但不領情，反而厲聲詰問：“噢，你說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嗎？隨隨便便就可以把孩子抱走，哪有這等便宜事？”“不然要怎么著？”聽到衙役這話，顏思齊已有了火氣。

“嗚……唔……”里面孩子的聲音明顯低了幾度，看來是有人在捂孩子的嘴巴。“我的兒呀……”，月桂急了，身子往里沖。衙役擋著不讓進去。顏思齊一把拽住一個衙役的手，忍住滿腔怒火說：“讓不讓進！？”他的手勁確實夠大，那衙役哀號了起來，“我的手啊，別那么用勁，哎喲，快斷掉了”，另一個衙役認出了顏思齊——那天在菜市場幫助賣雞鴨村婦的小伙子，已經領教過思齊功夫的他，趕忙跑進衙署搬救兵，里面跑出來十來個帶著棍棒的衙役，其中一個頭領模樣的對顏思齊說：“大膽小子，快放手，找孩子找到署衙來了？”顏思齊忍著氣放了手，那衙役抽出手，連連揉著吹著：“哎！疼死我了……”

顏思齊說：“剛剛聽見孩子在哭，你們公差大人幫助我們把丟失的孩子撿到抱回署衙，要感謝你們呀，現在就讓媽媽把孩子接回家吧。”看著赤手空拳的顏思齊，那頭領根本就沒放在眼里，喝道：“大膽刁民，來呀，給我綁起來！”眾衙役一擁而上，棍棒雨點般地落到顏思齊頭上身上。此時的他已無退路。只見顏思齊嚯地大喝一聲，跨著馬步，側著身子，不慌不忙地來個掀掌天王托塔，雙手架起幾支棍棒，說時遲那時快，他搶入一步順手來個雙擒手，把身旁兩個衙役的頭往一處碰，只聽得哎呀一聲，那兩個衙役頓時眼冒金星，口鼻流血，癱軟倒地。顏思齊取下他們的棍棒，這下子如虎添翼，他把棍棒舞得呼呼作響，碰到的棍棒就飛了出去，碰到誰誰倒地，再也無人敢近身來。顏思齊如入無人之境，從門口打進衙署，從大廳打進后室，找到了被綁在床上、破布塞住嘴巴的孩子。月桂趕緊跟著進來，抱起了孩子……

出得門來，門口那兩個衙役還癱在地上，一個還在動彈，一個已沒了氣息。旁邊圍滿了民眾，有稱贊顏思齊功夫厲害，教訓了這幫欺負百姓的衙役，替百姓出了一口氣；有替顏思齊捏一把汗，悄悄告訴他，已經出了命案，趕緊逃命吧。（參閱（清）江日升：《臺灣外志》）

大禍已惹起，店里回不去了，顏思齊告訴月桂和江師傅，趕緊回店收拾東西，關鋪避難，自己也不能回青礁了，請江師傅趕快到青礁轉達父親，讓父母到南靖山里親戚家住一段時間，以免遭到不測。說罷便拜別師傅。臨別，師傅從兜里掏出幾塊銀元和一把銅錢，放到顏思齊的手里，說：“你就逃命去吧，這點錢路上用，注意保重啊。”大家看到這傷別一幕，唏噓不已。

水手仗義搭救

看各項急事已吩咐和安置停當，顏思齊跪下拜別師傅，先行回鋪里取了幾件衣服，匆匆告別兩位許姓女工，拔腿往最近的餉館碼頭跑，他在路上已經想好，這小小的埠頭絕不可能有藏身之處，需趕在官府貼出抓捕告示之前離開月港，到哪里去呢？來不及細想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先離開這里再說。

碼頭上，一艘裝滿貨物的商船正在起錨，一位本地水手在解開樁柱上的船纜，準備起航。顏思齊一個縱身躍上了船舷，水手上前盤問：“你干什么？我們這船是貨船，不載客人的。”顏思齊答道：“兄弟，我有急事出門，奈何客船已開，無奈之下，只好懇望能度我一時之急。”

水手又說：“我們這貨船是走日本長崎埠頭的，你要去哪里？”

顏思齊一聽，正好，遠走高飛，皇帝老子也奈何不了我。他忙說：“兄弟，這可太巧了，我就是要去長崎啊。”說著，急忙掏出三塊銀元塞給水手，說：“兄弟，幫幫忙，我這輩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顯然這點錢是不夠的，看看面前的年輕人好像還有點面熟，哦，這不就是那個仗義替村婦討公道的江記裁縫鋪伙計嗎？那焦急的神情，是碰到難事。水手說：“跟我來。”拉著顏思齊進入貨艙底層，說：“你就在這里。有人問，就說是我的表兄弟，我叫陳衷紀，也是海澄人。”顏思齊聽罷，心頭十分高興，大難臨頭之際，還是同鄉好呀！

命運與顏思齊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本該在出師之后可以跟師傅繼續從事裁縫手藝，娶妻生子，過安穩日子，贍養父母以至天年。卻不料從此要與家鄉永遠告別，過上亡命天涯的日子。這一年，顏思齊23歲。（顏嘉德：《顏思齊開拓臺灣史略》）

入夜，浪濤拍打船舷的聲音聲聲入耳。前面，又會有什么事情在等著這位浪跡天涯的年輕人呢？

（節選自《開臺王顏思齊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