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長華
水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源泉,人的生命一刻也離不得水。閩南人不但懂得這些,而且賦予“水”為“美”的代詞?!八槟场薄斑@個姑娘真水”就是夸贊姑娘真漂亮。人們不但生活重視水,贊美水,而且民俗中也離不開水。
每年端午節午時,閩南人像北方人趕廟會似的紛紛涌向村中的古井。提桶的,挑擔的,大家圍繞一個共同的目的——等候提取午時的井水。午時水尤重一個“正”字,家家戶戶唯恐過時不正,此時此刻,村里的古井此時便會被圍得水泄不通。古井深深情悠悠,各式各樣的吊桶七上八下,爭先恐后就是為了得到準點的午時水。此情此景,好比傳統潮劇《井邊會》更加動情,比起“雙十一”搶購商品還熱鬧幾分。記得少年時,我每到端午節中午放學回到家,剛卸下書包,祖母就焦急地催促:“快,快去提井水!”她千叮萬囑:“莫超過午時哦!”

午時水雖非圣水瓊液,閩南人卻俗信對時對刻的午時水有防疫保健作用。家家戶戶用午時水加入事先買來的白酒和少許雄黃粉,用以噴灑房間庭院,大人小孩用午時水擦身、洗臉、泡腳。老輩人鄭重其事地說,照這樣做入夏不易生痱子,外出不會被蟲咬,還有避邪禳瘟之效,用午時水煎草藥療效也最佳。這些都是輩輩相傳的,我從來沒聽說有誰驗證過,但是根深蒂固的民俗就是如此,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上世紀六十年代有一年初夏,我的臂膀患毛囊炎,久治不好。端午節這天,祖母叮囑我用午時水泡入事先買來的白酒和雄黃粉,用干凈紗布反復在患處涂擦幾次,說很快就會好的。不知是本來快好了還是午時水所起的藥效,當天就感覺良好,過不幾天頑疾竟悄然消失,想必是雄黃粉加白酒起到的消毒殺毒作用。可以肯定地說,在缺醫少藥年代,借助端午節進行防疫,不乏積極因素,稱得上是一場自發性的愛國衛生大行動。
平時,閩南人喜歡泡飲工夫茶,午時水泡午時茶是端午節的優化組合,更是一幅有濃郁鄉土味道的節日風情畫。午時茶不專指哪一種茶料,猶如廣州市民說喝早茶,喝早茶固然有,但其實是吃早餐,茶只是配角而已。家鄉人習慣在端午節這天正午用閩南特產的烏龍茶、薄荷(中草藥)和海鹽,入鍋熱炒,炒至鹽色發烏為止,然后趁熱裝入洗凈的玻璃瓶密封貯存,作為家庭常備藥茶,這也是我們常說的午時茶。制作好的午時茶以備隨時應用,舉凡喉痛、腹脹、風疹瘙癢、嘔吐泄瀉之類的小疾乍起,取午時茶沖泡飲服往往能奏效。當然午時茶也不專指薄荷和烏龍茶,還有柚子中擠入烏龍茶,任其自然風干的柚茶,也慣稱午時茶。午時茶深得人緣之故,除了有保健療疾作用,還與其充滿濃郁鄉土風味,泡飲簡便方法有莫大關系。
那么,因何稱中草藥湯為“茶”,這與我家鄉人生活中避諱有關。自古以來,家鄉人慣將煎藥叫煎茶。因為大多數家庭崇尚泡飲工夫茶,人們把茶葉看得比大米還重要。工夫茶初喝起來味道比中藥湯還苦,小孩子自小在“茶”的海洋中泡大,似乎有“吃苦”天性,對一些不怎么苦澀的中藥湯反而望而生畏,拒絕飲服。掌握小孩心理的父母就會哄騙他們:“這是茶呢!”小孩一聽說是茶也就無所畏懼,再苦也不會皺眉。久而久之,中草藥湯就被叫成了“茶”,煎藥叫煎茶,喝涼藥叫吃涼茶。端午節喝中草藥湯自然也叫喝“午時茶”。其實,茶葉就是一味古老中藥,我發現不少人招呼親友喝茶叫“喝水”,也許就是為避諱藥茶之故。說午時水,不能不提到我堂叔與我堂嬸的愛情故事。上世紀六十年代,堂叔老屋距村中的古井只有幾步遠,當時他看上我堂嬸,那個年代在我們閩南農村,少有“談情說愛”這詞,雖然兩人眉來眼去,暗送秋波,但是女方父母不一定同意。我堂叔知道堂嬸的父母年紀大這一“軟肋”,每年端午節,就利用自身優勢,將午時水準點挑送給堂嬸家,增加了堂嬸雙親對堂叔的好感。幾年后,堂叔家托人去提親,一拍即合。后來,我堂嬸常開玩笑說,她是嫁給端午節午時水的。

年輪飛轉,歲月如流。改革開放后,城鄉漸次有了自來水,照說鄉親們再也不用為缺醫少藥劌心刳腹。但是,人們依然很看重端午節的午時水,就像中秋節要買月餅賞月一樣,他們秉承古老的遺風,每到正午時分提個桶挑個擔,到村中的古井汲來“午時水”。這十余年,我們搬到離老家二三里外的自建房,每年一到端午節,仿佛聽到村中的古井在呼喚我們,我們也像探望一位德高望重的高齡老人,不誤午時,開著摩托車到古井汲一桶午時水。一部分用來加雄黃粉和高粱酒,用結扎好的艾草和榕樹枝噴灑里里外外,這類節俗活動由妻子去完成。我負責擺開古樸雅致的工夫茶具,泡沏一大壺午時茶,既當茶飲解渴,又當配薄餅的“湯料”。新婚宴客的菜式不管是好是差,都叫“婚宴”,午時茶何嘗不是如此?茶與水皆因午時而得名,在閩南人傳統觀念中,用端午節的午時水泡沏的茶不同凡響,別有韻味。上世紀三十年代,我祖母10歲就跟隨大人到新加坡當童工。新中國誕生前夕,祖母回國定居,每年她新加坡的閨蜜總會叫我祖母郵去端午節制作的柚茶和鹽薄荷等午時茶。這些看似土里土氣的東西,竟能得到萬里之遙,過著優裕生活的異邦鄉親寵愛,這不就是節俗風和鄉愁情的神奇魅力嗎?但是,當今“飄一代”認為端午節過于繁文縟節,對千百年來的節俗這也看不慣,那也瞧不順。他們豈知,節日儀式感既是一種心理需求,也是對中華傳統文化的忠誠守護,我們通過節俗活動這種“儀式”,來感受到傳統節日的存在,來感受節日與平日有所不同。我很欣賞現代女作家張愛玲說過的一段話:“生活需要儀式感,儀式感能喚起我們對內心的自我尊重,也讓我們更好更認真地去過屬于我們生命里的每一天?!?/p>
又一年端午節將屆,像條件反射似的,我又思念起閩南老家的午時水和午時茶,那一縷縷沁人心脾的茶香,就是一縷縷剪不斷的鄉愁,它伴隨著家鄉扒龍船的一陣陣鑼鼓聲、助力聲和喝彩聲,隨風飄蕩。端午節的水與茶,遠勝風靡于世的英國下午茶,它不但有內涵,有益趣,也更有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