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情的小巷

朱隆慶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古鎮的雨，淋濕了大東巷的經年往事，小巷杏花紛紛撒落，小巷的櫻花紅了，路旁的小草綠了，一片姹紫嫣紅的世界。雨絲絲縷縷，沒有停歇的意思，下雨天，適合尋夢，我與小巷的往事，就像陳年的甘醇老酒，香味氤氳在時光的隧道里。

大東巷是古鎮別具一格的小巷，民國十八年正式通行，巷子長四十多米，近兩米寬，是古街通往廣福路的交通要道，其中一段十多米長的巷子從騎樓風格的建筑穿墻而過，這里既是人們避雨的地方，又是上世紀近百年間往來商賈談生意的場所。遙想當年，這里人影綽綽，卻井然有序，上學的，趕工的，挑糧賣菜的，不一而足。年輕人遇見老年人，總要讓他們先過去，遇見步履蹣跚的老者，還得扶他們一把送一程；牽著自行車的人總會尋找合適的位置暫停下來，讓大伙兒先走，人們把這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們沿著鵝卵石的步道，踩著花崗巖的條石，穿過迂回的小巷，奔赴各自的崗位。

從我記事起，小巷就穿透了我童年的全部生活，和伙伴們在鵝卵石步道玩耍嬉戲，在小巷里看小人書，在臺階上撿拾落花，細數落葉。后來，到了上學的年齡，奶奶總是擔心我的安全，非得把我送出小巷不可，奶奶那雙經過歲月打磨的手，顯得那么粗糲，她拉著我的纖纖細手，走過春夏秋冬，走過風吹雨淋的日子，人們總是用艷羨的目光注視著我們，常常有熟悉的叔叔阿姨夸奶奶那么疼我，我總是笑得合不攏嘴，每天來回四趟，奶奶從未落下她的“功課”。

記得我上小學三年級時，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春天，氣溫驟降，奶奶手里提著脹鼓鼓的毛衣到學校接我，也許是下雨陰冷的緣故，人們都步履匆匆，迅速地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中，小巷也比往常冷清了許多。平日走路健步如飛的奶奶不知怎么了，一個趔趄，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嘴歪眼斜，說話吞吐，她掙扎了好一會兒，始終沒能站起來，這情景嚇壞了我，頓時，我手足無措，失聲痛哭起來。這時，一位手拿公文包的叔叔停了下來，彎下腰，俯著身子對奶奶噓寒問暖的，安慰的話語如春日暖陽，一位手里拎著菜的阿姨，趕忙把菜丟在一旁，她和那位叔叔共同合力，攙扶著奶奶，奶奶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時已是夜幕降臨了，父母親趕忙放下手中的活兒，接過奶奶，叔叔阿姨喝了一杯熱茶，連姓名也沒有留下，就消失在雨簾中。后來，經醫生診斷，奶奶患上腦梗塞。“還好，當時在小巷里老人家沒有再次摔倒，否則后果不堪設想。”醫生說。小巷里的那一幕溫情的畫面，永遠定格在我童年的歲月里，成為我人生成長歷程中最溫暖人心的記憶。

后來，奶奶只能拄著拐杖，在騎樓下的通道里，目送著我徑直前走，直到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小巷的盡頭是一塊菜地，是我們兒時的樂園。聽奶奶說，這塊兩百多平方米的土地存有爭議。有一天，一位村民想在此搭建柴火房，成了事情爆發的導火索，對這塊地享有經營權的其他村民，紛紛上前制止。后來，在小巷人的努力下，大家擱置爭議，約定待日后時機成熟了再解決此事，小巷又恢復了以往的寧靜、和諧。有一位教師在這塊地種菜，還不忘點綴幾叢花，春有迎春花搖曳，端莊秀麗，夏日茉莉花盛開，香氣氤氳，秋天菊花怒放，爛漫無比。女孩子愛美，不經意間總愛折幾枝菊花插在頭上，手里拿著花骨朵，還不忘吆喝幾句：“賣花啰，賣花啰！”那嗓音多么空靈，久久回蕩在小巷上空。有一回，我們摘完花后，被那位退休老師發現了，大家撒腿就跑，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沒有責備我們，反而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一席話逗得我們笑逐顏開。四季里，總有那么幾處地閑著沒有耕種，任憑小草、野花從泥土中肆無忌憚地竄出，我們在草地上打滾，追蜻蜓，捉螞蚱，玩得不亦樂乎，也就是從那時起，我認識了紫花地丁，認識了蒲公英，認識了含羞草……那條巷子，承載了我童年無盡的歡樂。

菜園旁邊是石頭圍墻的小院人家，那退休的老教師居住在此，我們在這里玩耍時，常常會聽到小院里傳來渾厚圓潤的二胡聲，還有那寬廣而清朗的抒情女高音。他們奏唱的大都是紅色經典歌曲，我們聽得入迷了，往往也跟著哼幾句，那缺五音少六調的情形，至今回想起來仍令人忍俊不禁。

小院的圍墻邊，有一棵高大的杏樹，長得郁郁蔥蔥的。小時候，我和小伙伴喜歡爬樹玩，盛夏時節常爬杏樹、龍眼樹、梧桐樹，這些樹木是夏蟬的最愛，它們隱匿在密匝匝的枝葉間，起勁兒鳴叫。我們叫它“知了”，爬樹是為了黏知了、扣知了。

每當杏子成熟時，老教師夫婦總不忘摘一些杏子挨家挨戶送去，我們小孩子自然受益最多，有時在樹下玩耍時，他們會摘幾個給我們嘗嘗鮮，解解饞，說果實要和大家一起分享，才更甜更快樂。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我闊別家鄉到外地求學，參加工作，少有閑暇時間回到故鄉，大東巷在我的視野里漸行漸遠了。然而，珍藏它的美好記憶卻時時生動地出現在我的夢里。

不久前，我因事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古鎮，特意到大東巷走一走，巷子新裝了復古的照明燈，凝視著墻壁上形態各異的主題畫，觸摸著斑駁的墻體，踩在青幽光滑的石板上，往事的起起伏伏，在記憶中蕩漾開來，我在巷子的盡頭悵望藍天，疼我愛我的奶奶呢？那對老教師夫婦今安在？還有菜園呢？多想時光可以倒流，讓我回到那溫情的小巷，讓那個時代的情愫重臨于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