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燕
作為連接過去、現在、未來的橋梁,博物館在人類文明的傳承和發展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各類博物館取得了跨越式發展。據2011—2020年全國博物館名錄及文化和旅游部數據統計,在過去10年中,我國博物館數量由3589個增長到5788個,年均增長率6.13%,平均每40小時就有一個全新的博物館開門迎客。我國的博物館總量已躍居全球前五,為世界博物館發展注入了新活力。
今年的“國際博物館日”主題為“博物館的力量”,探討博物館為社區帶來積極變化的潛力。我國的博物館如何進一步發展?如何釋放博物館的力量?就相關問題,《民生周刊》專訪了國家文物局原副局長、中國博物館協會理事長劉曙光。
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的博物館事業取得了跨越式進步。近 10 年新增的博物館約占全國博物館總數的 38%,在場館建設、文物保護、藏品研究、陳列展覽、開放服務、教育傳播、國際交流等方面不斷取得新進展,日益成為世界博物館發展的中心和熱點。
這一方面得益于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把博物館的建設與發展納入到文化自信、民族復興的大局中謀劃、推動,另一方面得益于黨和國家堅持并完善博物館免費開放政策。從 2013 年開始,免費開放專項資金支持的博物館紀念館等穩定在 1822 家,總計超過 350 億元,包括運轉經費、陳列展覽補助等內容,為博物館事業的騰飛奠定了堅實基礎。
中國博物館基礎設施日趨完備,硬件水平不斷提升。據中國博物館協會組織開展的第四批全國博物館評估定級數據顯示,國家定級博物館達到1224家,他們平均每館擁有館舍13000平方米,展廳6435平方米,庫房995平方米,公共服務空間6708平方米,實驗修復室166平方米,均達到或接近發達國家地方博物館的平均水平,反映出我國在博物館基礎設施建設方面的高水平、硬實力。
綜合類博物館憑借充足的館藏、精心的運營受到群眾喜愛,專題性博物館依靠特色展示、創意營銷越來越贏得觀眾的青睞,更有大量以民俗記憶、非遺傳承、工業遺產、近現代遺存、生活日用品為主題的博物館出現,填補了博物館傳統門類的空白,豐富了博物館結構體系。
當前,我國博物館事業發展中還存在不少顯性和隱性問題。
我國的博物館體系布局很不均衡、發展質量參差不齊。受基本國情的影響和制約,不同地域、層級、類型、屬性的博物館,在發展規模、速度與質量方面,仍有明顯差異。東中西部的地域差異、中央和地方的層級差異、國有博物館與非國有博物館差異,以及開放管理和服務能力的差異等,都比較突出。
中國博物館協會理事長劉曙光
文物系統的博物館是中國博物館的主流,占了近80%,以至于人們經常將博物館和文物直接畫上等號,其實這是不準確的。博物館絕不僅僅只是收藏文物,而是收藏各種類型的人類發展的物證和自然環境變遷的物證。由于中國“好古”的傳統比較發達,而科學的基礎相對薄弱,造成自然和科學類型的博物館數量較少,標本不多也不太完整,從而加劇了我們的博物館以歷史文物類為主的傾向,與國外博物館的差別較大。此外,我國的行業類博物館發育不充分,有些非常大的行業,比如,海洋博物館,就是在近10年才建成了幾家。
另外,中國雖然有些博物館里有一些國外文物或標本,但是從整個體系上來講,我們的博物館只收藏中國的文物,各省、市、縣的博物館甚至只收藏本地的文物,這與發達國家那種所謂普適性的博物館,有很大的區別。
目前,我們已經擁有一批世界級的博物館,但也有一些基層博物館展陳內容陳舊,設施老化,甚至無法保證正常開放。博物館布局與結構不合理、不均衡的問題比較明顯。例如全國2844個縣級行政區中,還有665個區縣尚無備案的博物館,一些行業性專題博物館、非國有博物館保障機制不夠完善,質量和水平有待提升;部分中西部市縣基層博物館館舍陳舊,庫房狹窄,文物保護、展示條件較差。
隨著“博物館熱”的持續升溫,大館一票難求、好展覽供不應求等問題日益凸顯,但博物館服務能力與傳播能力還需進一步加強。一些地方在博物館建設中重建筑輕功能、重硬件輕軟件、重建設輕管理;一些陳列展覽規劃缺乏論證,定位不準,追求耗材費料的大制作,形式與內容脫節,濫用多媒體技術、幻影成像、人工造景等,致使展覽的場景化、影視化、虛擬化傾向嚴重,喧賓奪主,忽視對文物展品內涵和展覽主題的發掘、展示,既對觀眾產生了誤導,也造成了很大的財、物浪費。
博物館的管理體制機制不夠完善,改革措施未能到位。國有博物館受制于一類事業單位的管理模式,在人事、財務、業務等方面缺乏自主權,發展活力受到制約,人才流失情況較為嚴重,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博物館業務拓展及創新的積極性不夠。再加上我國尚未建立博物館職業資格認證制度,對博物館各崗位,尤其是核心業務崗位的從業人員尚未設立準入“門檻”,尚未進行職業道德專業知識和實踐技能要求的界定和評估,從而造成博物館高質量發展的動力不足。
從辦館理念上看,我們經常聽到有些博物館館長把自己稱為博物館的“看門人”或者“守門人”,其實這是一種“以物為中心”的過時的說法,看門的問題,找保安、安排保衛人員就行了。因為早期的博物館主要是收藏文物,現在不僅要把文物看護好,還要整理好,更重要的是要向社會和大眾開放,把資料共享,把展覽辦好,把服務做好。這不是套話,而是一系列的研究和細致的工作。
2007年國際博物館協會對博物館定義進行了修訂,首度將教育作為博物館最重要最優先的職能。它發出了這樣的信號:如果說收藏保護是博物館的歷史使命,而教育則是博物館的現實使命。
博物館的教育屬于社會教育,要進一步發揮博物館在教育中的作用,需要從博物館和教育系統兩個方面同時發力。
從博物館來說,要堅定樹立博物館是公共文化服務機構、是文化產品生產單位的觀念。博物館的日常工作,就是以藏品保護、研究和展覽為途徑,切實滿足人民對于知識、文化的需求。博物館要不斷豐富產品供給,充分發揮博物館的知識普及、文化傳播和社會教育作用,實現其社會價值和多元功能。為此,博物館人要有強烈的學習意愿,要有服務者的誠意與熱心,不斷提升開放的服務品質,使博物館真正融入民眾生活。
發揮教育作用,博物館首先要將展覽辦好。人們獲取信息的第一位來源是看展品,然后是看講解說明牌,之后才會去看視頻等。比如展品的說明牌,用什么材質、設計成什么形式、寫上什么內容、橫排版還是豎排版、加不加或者加幾種外文,都跟博物館人的研究和審美有關,也與對博物館的傳播和教育功能的理解及認識有關,反映著一個博物館的風習,反映著人的精神面貌和氣質。前不久,浙江省博物館學會專門組織了全省博物館展品說明牌大賽,就說明這不是一件小事。
面向未來,中國的各類博物館要在努力拓展自身的教育功能方面再下功夫,積極利用自有的藏品資源輔助學校教育教學,努力納入不同科目、不同層次的教育教學體系,著力在以文育人和以文化人中發揮更加積極的作用。
近年來,國家文物局高度重視強化發揮博物館的教育功能,積極推動各地利用博物館資源開展中小學教育教學,與教育部聯合印發《關于利用博物館資源開展中小學教育教學的意見》,逐步建立起館校合作的長效機制。今后,我們要進一步貫徹意見的有關要求,健全文教結合、館校合作機制,制定博物館教育服務標準,豐富博物館教育課程體系,共建共享博物館教育資源項目庫,推動博物館進校園進課堂進教材。
中國博協正積極推動博物館進一步加強文物價值的挖掘闡釋和傳播利用,實現博物館教育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有計劃地組織開展研究性學習和旅行體驗相結合的校外教育活動,推出一批研學旅行實踐項目和精品課程,在國家文物局指導下,研究制定博物館研學旅行相關標準,豐富研學旅行課程體系,不斷提升研學旅行質量。
我希望學校能更多利用博物館資源,也期待博物館教育能納入國民教育體系。我在國外考察時發現,有的國家,比如意大利,明文規定學生每個學期要有多少學時是在博物館里學習,而且非常鼓勵學校組織到外地甚至外國的博物館研學。
我們也要鼓勵家長多帶孩子去博物館,現在很多博物館專門開辟了兒童展廳,或者兒童活動室。比如蘇州博物館,有一個區域的展覽是專門面向孩子們的,展陳設計都是按照孩子的身高來布置的。還有些博物館開設了“六藝”體驗區,比如投壺、射箭等,讓孩子體驗古代的娛樂方式。
民生周刊:博物館的數字化近年成為熱點,尤其是在疫情期間發揮重要作用,您認為博物館數字化如何理性推進?
綜觀世界博物館發展潮流,我認為博物館數字化的起始點應該是藏品的數字保護和信息留存;其次是面向公眾開放數字文化資源;第三才是利用博物館藏品數字資源開發博物館網上展覽、網上文物數據庫、網上直播導覽、網上教育課程等,形成博物館新媒體傳播形態,拓展博物館服務民眾的形式與內容。
數字時代的到來對于博物館的發展來說,肯定是個福音。因為任何一種文物最終都是要滅失的,但數字化可以讓藏品擺脫物質形態的束縛,在數字環境下得到永生。但博物館在數字化轉型過程當中也有很多看起來很熱鬧,但實際上沒什么內容甚至有害的現象。
在這個問題上,我想強調兩點:一是博物館要進一步增強開放意識,更多地采取合作、協作的形式,向科學研究機構和人員,向文化創意機構和人員開放博物館藏品資源信息,為更多的科研、科技和創意機構利用博物館藏品資源開發、制作文化產品提供便利。要加快博物館數字資源的社會化和公開化進程,不能是原來把文物或藏品鎖在庫房里邊,在數字化之后又把數據鎖在數據庫里面。
二是有關科技機構和創意單位要深入了解博物館藏品及其實際工作定位需求,以實用、適用為原則開展數據采集和產品制作,可以適當超前,但絕不能以技術凌駕內容,搞一些光怪陸離的噱頭。
尤其是要注意遵循博物館展示業務的規律,采用“博物館的方式”來展示數字作品。我們要用數字的技術給我們提供觀賞珍貴文物的體驗,而不純粹是單純的數字體驗。比如,我在博物館里看瓷器,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磕了、碰了、碎了。但我有一次看到某個裸眼3D作品,把一件珍貴瓷器快速地旋來轉去,雖然我知道它不會出問題,但還是忍不住心驚肉跳生怕有個閃失。我覺得,這樣的作品缺少了對文物的敬畏之心和珍惜之情,就不是展示博物館珍貴藏品的適當方式。
此外,我們絕不能拿博物館文物的數字采集當作搖錢樹,明明不需要那么高精度,偏偏要用這就不對了。我看到現在有些古畫的數字產品標榜放大的倍數,以至于人們看到都已經不再是畫的色彩和畫的筆觸,而是材料的質地和經緯等細節。我就在想,如果要是看這些,用高倍放大鏡不就可以了嗎?普通的觀眾需要看得這么深入、這么仔細嗎?
我認為不管是多么超級先進的博物館數字產品,它的基礎還是博物館的實物,表現的也仍然是博物館藏品的形態和價值,如果技術形式把這個物的價值和光輝都給沖淡了,可能就是失敗了。所以,無論如何這個根本不能動搖,表現博物館藏品,跟表現其他地方不一樣。
同時,我也堅信虛擬博物館或者云展覽等,永遠替代不了裸眼對實物的觀看,我看實物的時候可以有種種聯想,但看數字產品時候的聯想是你提供給我的,是你加工之后的東西,不是我的,這兩者是很不一樣的。對我來說,數字博物館永遠只是一種傳播形式的豐富和補充,而不能是沖擊,更不能是替代,它也替代不了博物館。
因此,博物館應當順勢而為,努力轉變自身角色,拓展傳統功能,提升用戶體驗,不斷探索文化傳播新路徑。
目前全國已有北京、西安、南京等20余個城市提出要建設“博物館之城”。這是許多地方政府的積極實踐,而且已經上升為國家層面的文化戰略布局。
建設“博物館之城”有利于更有效地整合不同性質、屬性與主題的博物館文化資源,發揮出不同博物館的特色優勢,以及集群博物館的規模效應,更好地闡釋城市文化,提升城市核心競爭力。同時,建設“博物館之城”也是中國博物館高質量發展的重要抓手,是建設文化強國的重要內容。
但建設“博物館之城”是有一定條件和門檻的,首先是取決于這座城市市民的受教育水平和文化素質水平,要有一批基本觀眾面,有文化氛圍;其次是取決于經濟實力,地方政府和企業要有足夠的財力去投入建設;第三是博物館基礎資源要達到一定規模,而且博物館以外的“展示”資源的保護、研究、整合水平,也起著重要作用。
因此,“博物館之城”建設絕不僅僅是博物館建設,不要去單純地追求博物館的數量、博物館規模,熱衷于博物館建筑的營建,而是應該統籌規劃古跡遺址、歷史街區與建筑、博物館和美術館等資源,并且與旅游和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的融合一體、互為呼應,在整個城市形成“博物館化展示”的氛圍。
巴黎、羅馬、奈良等城市的經驗值得我們借鑒。比如,羅馬絕不僅僅是幾個大的博物館,也不僅僅是幾個大的考古遺址,還包括街頭巷尾那些小遺跡,共同形成一種文化氛圍。
像北京、西安這些城市,還是很有可能建成博物館之城的,因為他們的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等與博物館里邊的文物(藏品)呼應性非常好,便于做好統籌規劃和展示宣傳。但是博物館之城建設不只是博物館的事,也不只是文物系統的事,需要財政、發改,甚至城市規劃、城市設計、城市旅游部門形成合力才行。還要強調的是,博物館之城的建設,應該是漸進式的,而不是爆發式的。
中小博物館提升,最重要的就是人才的培養。首先是博物館意識的培養,然后是博物館專業能力的培養。中國博物館協會已經啟動了中小博物館人才培優計劃,通過舉辦培訓班,提升中小博物館藏品、展陳、社教骨干的水平。
此外,中小博物館要充分利用數字化的途徑。因為中小博物館不可能很快獲得大量新館藏,他們一方面要把自己不多的藏品數字化,另一方面要借助博物館聯盟等形式,把大博物館的資源搬過去展覽,尤其是大館的數字化產品可以拿來展示、豐富博物館的館藏。比如,故宮的文物要搬到縣博物館辦展覽顯然不合適,因為文物的保管有溫度、濕度等要求,但故宮的數字化產品可以跟縣博物館共享,就近服務當地民眾。
(李賢娜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