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偉棠
自行車,在我的私人詞典里,始終是一個溫暖的名詞,是我最初記憶中至親之人與我的紐帶。很慶幸那是一個沒有小汽車的平民時代,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粵西小縣城里,我坐在母親或者外公的自行車后座上,得以親近那些陳舊的衣襟上附著的清香的肥皂味道和腰間的暖意。
前年中秋節,我以一首感謝月亮的詩感謝過那一時刻。在一幅日本版畫里看見松間的月光朗朗,忽然就想起那是舊時的清澈,而我目睹這一幕的記憶也突然飽滿地浮現胸臆。大概是八歲的時候,母親帶我夜訪親戚,也許是宴會,也許是葬禮,回家的時候已是深夜。我在自行車后面昏昏欲睡,突然四周一片明亮,是月亮從松樹間掙脫出來。
那首詩的結尾是:
“千絲萬綸通向哀痛萬物/我們還是愛了、銘記了/這欠身下單車的老婦月亮/我的鼻尖仍然留存三十年前她的衣香/當時我們通宵騎車經過陌生的村莊/眼前栩栩清亮,未知這就是明月夜、短松崗!”
廣東人叫自行車為單車,那欠身下車的老月亮,其實是30年前30歲的我的母親。至于明月夜、短松崗,我那時又如何會知道蘇東坡“江城子”一闕哀詞的萬種無奈,只是在無知無覺的童心中,緊緊抱住了母親的腰,知道在這滾滾車輪之上,應該有一些不會流逝于虛無的事物。抬頭光影明滅之間,白云也燦爛如漲潮之海浪,雖然那時我從未見過大海。
又有一日凌晨讀清末民初大詩人陳三立詩,讀到“磊磊天外山,窈窈山中屋”,忽憶起童年與外公居于他任教的山村小學,那時更小,僅僅五歲,像一個隨時會被風吹走的小念頭一樣黏在外公的自行車后座上,嘴巴說個不停。
有時聽到鳥聲尖利,我回頭望去(就像現在回望童年)自行車后,掠過畝畝水田,然后是水泥橋、西江、竹林,然后又是水田與雜樹;接著山勢稍稍顯變,最后的陡坡外公和我都得下車推著。“長大了還記得外公嗎?”車輪哐哐作響,他聽不到我小聲的回答。半小時許就到了聯群村小學,那里有我們的小房間,有我自己的小黑板,未被擦去的天安門、駁殼槍。遠處山遙遙隱現,永遠青綠新鮮,流曳到眼前……
日夜兼程,拋離我的何止是光的速度?我仰面,便是一把雨雹,打散了世界的懷抱。陳三立寫道:“衛此飄零魂”——頗為讓人感激而念之。外公騎的是二八式大單車,巍巍峨峨,適于眺望遠方,適于承受失敗、羞辱、勞苦,那些我外公為我所做的事情。
“輕一些,輕一些,向生活過和正在生活的人致敬。向農貿市場中被高高舉起的小茄瓜致敬,也向不三不四的流浪者致敬。哦,向你雨中的自行車致敬——它是快樂的。”那年寫下這么輕逸的詩句的我二十六歲,已經從粵西搬到珠海又移居香港,然后到了北京生活兩年,與日后的妻子正式開始了戀愛。
“今天我要寫一首健康的歌,為了十里堡的磚頭、沙塵和人民。”那時我的豪言壯語,也差點成功了。生活在青春的歲月里不斷構筑,在無形中找尋出現的方式,我學習告別單身漢的散漫——此前我差點就像我住處旁邊魯迅文學院和農民日報社里里外外的工地,混亂變幻著,有時想象自己舉手能令夜空發出迷人的藍光。
在我們并肩而立的八里莊路,我們微含笑意,看一輛輛自行車涌過去,使陽光流動著,我的心中也如此嘩嘩,聽到樹葉在風中抽打的笑聲。今天他們歡迎每一個人的加入,我也歡迎這些和我無關,忠于他們的生活的人民。我的自行車也在他們旁邊滑翔,“來吧,”我的自行車說,“我們可以一起看看那些銀光閃爍的魚們。”
我倆還穿著海魂衫,在暮春的暖風中出一身薄汗。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配得上自行車所代表的淳樸時代,以我們的孤傲,想象不了在一輛豪車上的戀愛。D85E3800-4E58-40D1-A2DA-71842DE46F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