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在網上流傳過一個小把戲:找一張A4紙,畫一個30×30的表格,每個小格子代表一個月,然后就得到了我們的整個生命——人的一生,大致不過就是900個月而已。你只要在這張表格上,像填答題卡一樣將逝去歲月的格子逐一涂上,就可以收獲你人生的進度條。
其實是一個頗勵志的小把戲。不過,最初我在看到這個表格的時候,心里想的卻是:人的一生真是好多格子。
地域、學歷、性別、身份、年齡、生活空間、社會時間、算法推薦……我們的確生活在一個又一個被劃定好的格子里。但這并不是什么新鮮的觀察或者體悟。如果我隨便去問一個人,他肯定會一拍大腿接過話頭,說自己的日子過得怎么怎么不自在,說自己的生活怎么怎么被一格一格設限著。這類吐槽簡直已然稱得上是一種社交貨幣了。
我們生活在一個又一個被劃定好的格子里,這是個沒有懸念、眾所周知的事實。我們有可能不生活在被劃定好的格子里嗎?如果沒有這樣的可能,那么當我們在吐槽這一切的時候,我們的目的到底是想干什么?
或許,有的人僅僅是為了宣泄一下情緒。或許,有的人是為了指出問題所在。或許,有的人有所行動,設法破“格”,哪怕最后無非是換到了一個更大的格子里,至少也讓生活過得好一點兒了。凡此種種歸根到底都是為了解決問題,這些當然都沒有任何問題。只是,這其中,我想有一些東西,或許比解決問題本身還要更有價值,但卻是被我們所忽略甚至排斥的。
帕慕克有一部作品,目前的兩種中譯本分別將書名譯為“我腦袋里的怪東西”和“我心中的陌生人”,令我費解——這兩種翻譯,似乎都跟我在書中所讀到的內容毫無關系。我查了一下,書名《A Strangeness InMy Mind》應該是出自華茲華斯的《序曲》,但華茲華斯的原文是這樣的:
And , more than al l, a strangeness in the mind ,
A feeling that I was not for that hour ,
Nor for that place. But where fore be cast down ?
不是怪東西,也不是陌生人;而是,我頭腦中的陌異感:一種我既不屬于這段時間,也不屬于這個空間的生存感覺。帕慕克想表達的,是一個小人物在伊斯坦布爾的歷史性的當下無所適從的生存感覺。
一個人,在其身處的生活當中感到無所適從,聽起來似乎確實不是個好事,這種陌異感想想都知道有多膈應人。所以無論是華茲華斯還是帕慕克都是從負面的角度來理解這種生存感覺的。這也是被格子劃定的生活讓我們感到不適的原因??晌覅s想——是否恰恰這種陌異感,這種特殊的生存感覺,可以讓一個人在注定被格子劃定的人生中,真正觸摸到靈魂的自由?
我是誰,我應該是誰;我在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我應該過什么樣的生活……所有這些問題,都指向對更好生活的探尋。如果你想成為更好的自己、過上更好的生活,你就必須思考這些問題。但所有的這些問題,又都以你對自己、對你所身處的環境產生的陌異感為前提。我們不是生翅膀的天使,沒有辦法過上完美生活,我們只能探索更好的生活。但什么樣的生活才是更好的生活?根據蘇格拉底的論證,探索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正在被探索的那個尚未確定的更好生活本身——就是我們唯一知道的更好生活。如果蘇格拉底的觀點是成立的,那就意味著,保持頭腦中的陌異感,就是我們真正的更好生活。
這似乎是一個很反常識的結論。頭腦中的陌異感是膈應人的,它叫人對自己、對自己身處的環境無所適從。所以,我們在解決問題的時候,往往會將頭腦中的陌異感隨著問題的解決一并解決掉。解決問題是沒有問題的,但解決“問題”,也即作為一種生存感覺的頭腦中的陌異感,是有問題的。
我們生活在已經注定要被一個又一個的格子劃定好的人生里。長久以來,我們這些做媒體的似乎都在致力于告訴讀者,如果你感到無所適從,那你就要突破這些設限……但我更想告訴我的讀者,或許你更應該反過來:你應該試著主動去用陌異的眼光審視自己與生活,試著主動讓自己去“無所適從”,從而真正思考自己這有限的一生——900多個月——到底應該何去何從。
人們總說,知道了很多道理,不也還是過不好這一生。而我要說,那是因為我們知道的道理還遠遠不夠多。我始終相信,關于人生,我們永遠需要去探索更多未知的可能,我們永遠需要更好的自己與更好的生活,我們需要永遠保持頭腦中的陌異感,永遠年輕,永遠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