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星辰的你

在大理的最后一晚，我和阿丁坐在陽臺上漫無目的地聊天。樓下的大排檔陸續熄了燈，洱海的風吹過耳邊，我們談起理想，談起過去生活里那些忽明忽暗的瞬間。阿丁靠著我的肩膀，坐在搖椅上輕輕晃。這樣的夜晚，我們都舍不得入睡。

音響里循環播放著逃跑計劃的那首《夜空中最亮的星》。少年時代幻想過很多次的旅行終于得以實現，我們長大了，抬頭再看到滿天的繁星，卻是不一樣的感覺。多年以前，阿丁在給我的賀卡上寫道：“希望你能成為一顆最閃耀的星星。”

那張卡片至今還保存在我的書柜里。我和她共享過許多秘密，看過許多次星空，后來去往不同的城市，為各自的人生忙碌。多年以后我打開賀卡，那句話再次映入眼簾，往事像跑馬燈般重新在記憶里回閃。

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孩，是在五歲那年。陽光金燦燦地照耀大地，老師帶著我們來到戶外的草坪上，為即將到來的兒童節排練舞劇。連著好幾個下午，我們都滿心歡喜地穿著小蜜蜂的衣服笨拙地跳舞，期待被媽媽看到自己在舞臺上的樣子。可表演的前一天，老師說為了舞臺效果，需要一名小朋友在臺下當“替補”，沒有意外情況是不用上臺的。誰當替補呢？大家都低下了頭。

環顧一圈后，穿著漂亮舞裙的老師喊出了我的名字。我挪到隊伍的最后一排，不敢問為什么，只覺得自己一定是做錯了什么事情。兒童節那天，媽媽和我一起坐在臺下的板凳上，巴巴地望著，我跟著熟悉的節拍晃動自己的身體。等到演出結束，那些涂著藍色眼影與紅色口紅的女孩們捧著鮮花與氣球，興高采烈地聊自己在舞臺上的感受，沒有人接我遞過去的餅干與糖果。

到了小學，我依舊是班里最不惹人注目的小孩。

我的成績很差，長相不漂亮，臉蛋圓圓的，眼睛卻很小，總是穿著媽媽隨便丟給我的寬大的運動衣。我很少得到老師的表揚，也從來沒有拿到過獎狀。有的小孩喜歡對我開一些過分的玩笑，還把粉筆扔到我的發卡上，他們認為我是啞巴，從來都不懂得反抗。

我不愿和人交流，整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愛在夜晚抬頭看滿天的星辰，只覺得星星們太過閃耀了，而我害怕一切明亮的事物，只想將自己隱藏在暗處。很長一段時間，我把所有的人都想象成兔子，我們生活的兔子星球上晃動著無數柔軟的粉紅色長耳朵。我難過的時候，那些耳朵就嘩啦啦地下雨，透明的雨打在草地上或窗臺邊。

五年級的作文比賽，我第一次拿到獎狀，雖然只是三等獎，雖然老師并沒有把我的作文讀給全班同學聽。那是冬天，并沒有下雪，滿天的星辰明亮而潔凈，在黑漆漆的天空里閃閃發光。回家的路上，我抬起頭，第一次發覺自己離星辰是那么的近，它們是那么的明亮而美好。后來，那張獎狀被媽媽貼在墻上很多年，而那篇作文，很多年后我依然沒有忘記，我把它挪到日記本上，結尾處是這樣寫的：

那是一個永遠有光的地方，每一個長耳朵周圍都環繞著螢火蟲與蝴蝶，每一只小兔子都抱著紅蘿卜酣然入睡。而我的小兔子，它走過千山萬水，它受過風吹雨打，它是最靠近星辰的一只小兔子。

直到青春期，我都是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度過所有灰暗的時刻。那時候的我依舊孤僻，沒有朋友，成績不好，開始發胖，路過鏡子的時候總是匆匆走過，不愿多看一眼；上課因為回答不上來老師的提問，總是被罰站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正是在那個時候，我認識了阿丁。

阿丁和我的性格截然相反。和人交流的時候，我總要確定別人足夠喜歡我、認可我，才愿意同他講話。我害怕被否定，害怕被拒絕。可是阿丁不一樣。她很熱情，也很真誠，不論是和誰都有說不完的話。那時候，她覺得我的作文寫得很棒，總喜歡拉著我往語文老師的辦公室跑。

我害羞，不愿意去，可拗不過她的生拉硬拽，于是低著頭，紅著臉，膽怯而期待地把作文本遞過去。語文老師剛畢業沒多久，很喜歡笑，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她拿著紅筆圈圈點點，然后在我們的本子上畫一顆星星或一張笑臉。有一天她對我說：“你一定會活成最閃耀的那顆星星。”她打開抽屜，把幾顆水果糖放進我的校服兜里，“你寫得很棒，一定要加油噢。”

那天阿丁也很興奮：“看嘛，我就說你很不錯的。”我們躺在學校的操場上看星星，遠方的山隱匿在夜色中，籃球場上傳來喧鬧的聲響。我和阿丁靠得很近，能清晰地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我們共享著同一片星空。晚風吹來，過去的一些事情在這樣的時刻被慢慢治愈。

我開始與自己和解，嘗試變得開朗。盡管后來也并非一帆風順，朋友的離開，考試的失敗，理想與現實間的徘徊，讓我不斷地練習失去，練習接受，練習打開自己的心。二十二歲，經歷過許多深刻的夜晚，我常常會想到十二歲那年抬頭看天的瞬間，那時候覺得星辰是多么的遙不可及。

再次和阿丁相聚，她問我這兩年有沒有什么變化，我說：“我更喜歡給自己買花了。”傍晚回家，我總要花很多時間在花店或小攤前停留。那些山茶、繡球、雛菊、百合多么漂亮，捧著它們走在星辰之下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現在，很喜歡我自己。”阿丁用胳膊肘輕輕地碰了碰我，然后我們都笑了。

歌里唱著：“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和會流淚的眼睛。”我看著那片最潔凈夢幻的星空，在茫茫黑夜中感到光明。賀卡上那句“成為一顆最閃耀的星星”的祝福還沒能實現，可閉上眼睛，過去那些溫柔的人和事慢慢降臨。在滿天閃爍的星辰下，無數只柔軟的長耳朵正隨風晃動，好像從很多年前開始，我們就是黑夜中無限靠近星辰的人。

王彤樂

1999年冰月生于陜西寶雞。作品散見于《詩刊》《揚子江詩刊》《青春》《少年文藝》《中國校園文學》等刊。獲第四屆陜西青年文學獎、東蕩子詩歌獎、“分享通信·尚5G杯”十大校園詩人稱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