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道營

因為五一調休，四月末的周日仍要上班。我猶豫了幾天，究竟要不要抓緊這個空當出去玩，最后經不住外面的誘惑，還是選擇出行。先在熙熙攘攘的雍和宮待了一上午，又沿著護城河折到五道營胡同，漫步到傍晚，創下占領微信封面的三萬多步。

我沒想到，這會成為近日來的最后一次出游。因為疫情形勢突然變得嚴峻，我們開始囤貨、居家，如果有緊急任務，必須打車去單位，不能乘坐其他公共交通工具。假期結束后，又被要求兩點一線，哪怕是去同一個區的景點旅游，也成了一種奢望。

其實原本沒想寫五道營，而是打算聊聊五一去的地方，甚至早和朋友約好，去故宮，去798，去西山登高望遠。結果現在，賴以回憶和記錄的只剩下五道營。

坐在電腦前，回憶起我們和許多外國人在高高的露臺上吃甜品，喝咖啡，讀從對面的獨立書店“入海口”買來的深藍色封面的書，抬頭時能看到從狹窄的胡同里穿行而過的人流，擺出各種姿勢等待攝影師拍攝的網紅，像旁觀一條熱鬧的河流。才過去兩周，卻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出游的本意只是去雍和宮，再到靜一餐廳吃一頓湖北菜。轉去五道營胡同，純屬一時興起。

我對北京的胡同，一直有著旺盛的好奇心。它們激發我的欲望，去探索，去追尋。哪怕被詬病商業化的胡同，如南鑼鼓巷，如五道營，也絕非沒什么可逛。畢竟店家不可能侵入每一條街道，只要樂于多走走、多看看，總會發現老北京真實生活的所在。

雍和宮同樣如此。

這里給人的初印象，是云集了世界各地菜品佳肴的餐廳，像法國街頭一樣花團錦簇的露臺，有古著店、設計師飾品店的街道。但背離人潮走向少有人問津的地方，便能進入一處別樣的天地。

第一次闖入，是下班后去旁邊的糖果看演出前，當時是冬天，胡同里沒有路燈，黑漆漆的，我走進一條死路，突然很害怕，轉頭往外跑，曲曲折折地摸索了半天，才跑到大馬路上。

胡同里最常見的，是一群大爺大媽圍成一桌熱火朝天地打麻將，或者玩牌。去時下午兩點多，他們嫌這個位置太曬，正吆喝著把一方桌子和幾個馬扎挪到陰涼處。如果像今天這樣陽光好，大媽就會抱著被子出來晾曬，或者端一盆水蹲在胡同口，捶打盆子里厚重的衣物。

在胡同里行走，步調會不自覺地慢下來，仿佛遠離了繁忙的都市和沉重的壓力，來到了與世隔絕的桃花源。難怪學院里那個從國外回來的年輕助理教授，會選擇在胡同里租住一段時間。我沉迷于這樣的時刻。或許是因為，不屬于自己的生活，都有著強大的吸引力吧。

在胡同里閑逛時，也會注意到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譬如那天在五道營，我看到晾衣繩上掛了一件特別的白T，材質很薄，以至于輕飄飄的，一起風，下擺便在風里亂晃。特別之處在于T恤上的印花，一支來自美國街頭的布魯斯樂隊，畫著每個人的全身，個個站得瀟灑不羈。倒很符合街頭文化的精神，而且掛在這樣的地方，顯得非常適配。

它究竟屬于誰呢？我忍不住猜測。也許有一個熱愛音樂的年輕人在這里長大，他組建了一支樂隊，之前會奔赴小眾的音樂節演出活動。也許這里住著一個叛逆的男孩，他將富有個性的T恤穿在校服里面，路過教務處老師的檢查，便將拉鏈瀟灑地拉開。又或許一切只是個美麗的誤會，這不過是批發市場十元二十元一件的地攤貨，某個大爺覺得便宜，順手買來穿了，洗干凈后晾在此處。爛漫的想象，將虛無的心一點點充盈了起來。

這樣旺盛的好奇心，如果掰開來明明白白給別人看，要冒被笑話的風險。會有人說，這些不著邊際的事，與你有什么關系，操那份心。從理性的角度衡量，它確實無法帶來什么收益，但我始終相信，對那些或切近或遙遠的事的關心，恰恰是人之所以為人最重要的東西。它幫助人與人之間建立起奇妙的聯結。

前段時間，我寫了一篇一萬多字的小說，以此為主題，講述一個男孩尋找被遺忘的奧數金牌得主的故事。尋找的起點，只是奧數教練歷數奧數金牌時，刻意地忽略了這樣一個人。

我很喜歡這個主人公，他讓我看到在這個人們習慣于精密地計算得利幾何的年代里，正在失落的人文精神。

那位助理教授在豆瓣日記里寫，很難想象海淀區會有愛情，這里的人以無限的熱忱追求個人的功績，很難接受相處過程中他者帶來的混亂和失序。大抵是基于類似的觀察，得出了相似的道理。

海淀區的愛情，高度競爭環境下看似無意義的尋找與好奇，成了非常奢侈的事。因為奢侈而倍顯珍貴，我選擇用漫漫的文字記錄它。

兩周前我覺得去五道營這一趟沒什么可寫，但現在還是輕松地寫到了兩千字，而且仍有許多話想說。比如晚上吃的湖北菜：軟糯的蓮藕湯，軟脆結合的皮蛋馓子，口感很好的椒鹽脆骨。

原來隨便一次散步都會在腦海里留下這樣多的畫面，原來任意擷取的一天都能留下這樣豐富的思緒和感想。這樣的時刻像許多毛絨絨的線頭，等著未來某個契機來臨，將它抽成一條長長的絲線，把許多零落的時光串聯起來。

疫情的來臨和變化，讓人珍惜擁有的一切，對未來的期許從出國旅游變成國內游，再到在同一座城市閑逛下也是好的。原來只是出去走走，都是值得懷念的事。我依然盼望一切回歸正常的那一天。我想我還會再去一次疫情期間走過的地方，看看口罩下那一張張鮮活的、可愛的面龐。

顧一燈

北京大學法學和經濟學雙學士，現居北京。小說、散文見于《中學生百科》《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十月少年文學》等期刊，曾獲第六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第七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及第八屆二等獎，作品多次入選《兒童文學選刊》《中國兒童文學年選》等。著有長篇小說《冰上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