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世未深的蝦

徐景峰

我的童年，是在洞庭湖畔的一個小鎮上度過的。

相傳很久以前，這里是一片水域，人們搖著櫓計算距離。搖一下叫一弓；搖一百下，就做一個標記；搖到八百下的時候，就給這里取名為“八百弓”。

我就住在“八百弓”街道的尾巴上。一條灰白的水泥路，兩側是高高矮矮的房屋。往街頭走，盡頭是沱江；往街尾走，盡頭是田野。田野里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溝渠。這些溝渠，就是我們童年的樂園，我和鄰居小伙伴們常常在這里釣蝦。

夏天放假后，我和鄰居小弟，還有其他小伙伴們，提著桶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田埂上，手里拿著釣竿。

釣竿是自己做的，異常簡陋，一根竹棍子，上面綁一根線。接下來，就要去找餌料。我們一般用蚯蚓。鄉下的蚯蚓很多，有的孩子拿鋤頭一掘，蚯蚓就一條條在土里翻騰。我是提不動鋤頭的，就翻磚頭。

田野里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磚頭，把磚頭拿開，底下的泥土平整潮濕，常常就能看到灰黑肥碩的蚯蚓，伸頭縮腦地活動。這時，只要拿一根小樹枝把蚯蚓挑起來，擺到白線上，捆起來，就可以去釣蝦了。

我們曾找到一條小河溝，河道窄，河水又清又淺。我們站在這邊的田埂上，河對面是一棵大柳樹，樹上蟬鳴聒噪。柳枝垂在水邊，風一吹就微微浮動。殘葉落入水中，泛起點點波痕。樹底下，長滿了不知名的野草野花。河水里，許多青蝦圍著石頭戲耍。把釣竿放進去，不等蚯蚓沒入水里，蝦子就舉起它的大鉗子一把夾住。我們把釣竿提上來，手一抖，“咚”一聲，蝦子就落到了桶里。河水清淺，整個過程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于是看到哪里有蝦，我們就把釣放下去，然后提上來，周而復始。這倒不像是釣蝦，像是在“撿”蝦。

“這些蝦太蠢了。”鄰居小弟一邊“撿”蝦一邊說。我們還給這條小河溝取了個名字，叫“笨蝦溝”。當然，也有很聰明的老蝦。我們就遇到過一次。一只老蝦，鉗子一大一小，小的是原來的鉗子斷了后新長出來的。因為有這個特征，所以我們記得它。這只蝦子很“老到”，總是用嘴叼著蚯蚓，從來不用鉗子。只要你一提釣竿，蚯蚓就斷了。我們釣過它很多次，沒有一次成功。像這樣“老謀深算”的蝦子，我們是“斗不過”的，也就不斗了，繼續去欺負那些“涉世未深”的小蝦。

那天，我和鄰居小弟釣了滿滿一桶，我們像大豐收一樣喜氣洋洋地提回家。媽媽拿出塑膠大盆，“嘩”的一聲倒出，滿滿一盆。蝦子們吐著泡泡，舉著大鉗子往后退。窸窸窣窣，細碎的聲音不絕于耳。我和小弟都很高興，蹲在邊上，尖叫著鼓起掌來。

這時，鄰居的高嬸子走過來，嗑著瓜子探頭看。高嬸子并不姓高，是因為她人長得又高又瘦。高嬸子個兒高，走路卻總是含胸駝背，顯得不夠自信；她丈夫姓李，個兒矮，走路卻總是昂首挺胸，給人一種氣勢強盛的感覺。于是大家就叫她高嬸子，叫她丈夫李矮子。我們小孩子則叫她丈夫矮子叔。

高嬸子看著盆里，忽然說：“釣這么多啊，下次我和你們一起去釣。我請你們吃冰棍，你們幫我釣一點。”我和小弟都沒有說話，滿腦子都是“今天晚上可以吃一頓香噴噴的蝦肉火鍋”。

盆里大多都是小青蝦，也是，只有“涉世未深”的蝦才這么蠢。我當時這么想著。媽媽把蝦頭都去了，只留下尾巴，做了一個干鍋。大蒜、青椒、紫蘇的氣味融合著，香味氤氳。底下酒精爐子小火烤著。夾一筷子放進嘴里，咸辣可口，肉質鮮嫩。那天，鄰居小弟在我家吃飯，我倆對坐，飽餐一頓。

第二次，我們再去時，高嬸子提了個桶子，在自家冰箱里左看右看，拿了兩支最便宜的糖水冰棍來追我們。“一起去，一起！”高嬸子勾著背，一邊跑一邊喊。

高嬸子和我們一起走在田埂上。到了“笨蝦溝”，陽光照在柳樹上，柳樹投影過來，剛好可以遮陽。高嬸子遞給我們兩根冰棍，然后彎著腰對我們說：“吃！釣到大的，就給嬸子。”說完，她自行找地兒釣去了。

小弟撕了包裝紙，吸溜了一口，站起來，雙手提了提褲子，然后拿起冰棍扔在了水里，罵道：“小氣鬼，拿個兩毛錢的冰棍，還想收買我！”我聽完，也不好意思吃下去，把我的也丟了。

這天我和小弟依然是大豐收，高嬸子卻收獲寥寥。到了我家，把蝦子倒入盆中的時候，高嬸子興奮地拿著桶子來挑大的。小弟吼道：“我們自己要吃的！”我媽媽和小弟的奶奶面面相覷，還沒來得及勸說小弟“沒關系”，高嬸子氣得提著桶勾著背就走了。

那天晚上，依然是媽媽做的蝦，說不上來為什么，我總覺得不似上次的香。

我和小弟，還有其他鄰居小伙伴，在許多個艷陽高照的日子，提著桶，拿著釣，走過了家附近田野里大大小小的溝渠。正午時分，太陽高照，有熱鬧的蟬鳴；夜幕降臨時，暖風和涼風交錯吹在人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感覺；水草搖曳在水里，河面散發出淡淡的水腥氣……所有這些，都留在了童年的記憶里。

長大以后，我到了省城讀書。有一年回到老家，我一路散著步，走到了曾經帶給我無限歡樂的“笨蝦溝”。可惜的是，曾經又清又淺的小河已經變成了臭水溝，里面長滿了“革命草”。一個發了綠的瓶子半浮在水面，四處浮著死蝦。只有對面柳樹上的柳枝還在隨風搖曳。底下不知名的花草，也不似之前的鮮艷。我的心，好像被什么狠狠地扎了一下。

我想，世間的一切，都有可能會改變。長大后，我再沒能和伙伴們在陽光里、在柳樹蔭下、在蟬鳴聲中釣蝦嬉戲。但，美好的回憶，會永久地留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