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村莊同框

楊世霖

天色還早，我緩步走下一級級石階。石階凹凸不平，雜草凌亂地夾在縫隙中，我將身體緊貼著一旁的石壁，因為另一邊是漆黑的深溝。

這是一座山丘，山丘下是我的故鄉，那個小小的冒著炊煙的村子。

石階毫無征兆地消失，一條土黃色的小徑在我眼前展開。不知名的花草朝小徑傾斜著，我鉆過去，右邊出現了一塊空地，三面環山。我提起褲腳，朝空地深處走去，地上的淤泥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好像在向我申訴什么。兩側有低矮的牛棚，散發著霉味，卻沒有牛的聲音傳出。中間有兩個大魚塘，被松軟的青苔簇擁著，里面有魚，躲在陰暗的角落。

空地盡頭出現了一口水井，不大，我走過去，水井下長滿了綠藻，水涌出來，沿著地面流向魚塘。我俯身往井里看——有小蝦，井壁長滿綠藻。水井不遠處有一階石塊，應該是用來洗菜的，現在卻半掩在草叢中，光滑的表面反射著陽光。

身后的水井忽然“撲騰”了一下，我又走到井邊去，竟是一條不大不小的魚。它銀色的身軀繞著井壁游著，陽光透過山頂上大樹的縫隙射在水井里，我的臉的倒影清晰地顯現在水里，與魚一起浮動，好像飛在天空中。魚動了一下，躥回水中。我并不覺得惋惜，因為水井是相框，水是相片，我、一條魚、廢棄的水井、天空、山坡上的樹，都已被嵌在相框中。直到有一天，水井干涸了，我們就會成為江河湖海的一部分，靜靜流淌在世間。

我繼續向下走，太陽正在西沉，村莊忽然出現在眼前。兩三排房子靜靜地立在半山腰上，有股頹廢的藝術氣息，好像立于世界之外。抬頭望去，山上還隱約露出幾座屋頂，不過都已經廢棄。村民們隨著時代的推移，一點點往山下搬遷，更多的人選擇去山下建磚房，而不是守在大山里，大山能給予他們什么呢？

我走進村莊，村莊的道路是石頭鋪的，很窄，石塊已經開裂。兩側是狹長的木房子，沒有院子，布滿灰塵的窗戶、木板散發著潮濕的氣息，門敞開著，里面空洞洞的。只有微弱的腳步聲，提醒著我這棟房子沒有廢棄。

我拐了一個彎，看見兩條白色的大狗趴在地上。我輕輕繞過它們，眼角忽然出現了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拿著手機，蹲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幾個更小的孩子圍繞在他身邊。我立刻認出那個拿著手機的孩子是兒時的玩伴之一，于是我輕聲叫他的名字。他轉過頭，站起來，用那雙烏黑的眼睛注視著我，有些疑惑，好像我不應該到這里來。許久，他才張開嘴巴，叫出我的名字。我忽然覺得無話可講了，我又能與這個大山里的孩子講些什么呢？他知道村莊外還有許許多多繚亂的地方嗎？我沉默著，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突然說，他去鎮上讀書了，成績很好，爸爸要把他送到縣城去讀初中，又說，他哥哥已經去貴陽打工了……他說著，好像有些惆悵。我看見，他的眼睛里已不再是兒時的天真，不再是這個小小的村莊，而是大山與大山后的一切。我看著他，不久之后，他的眼睛也將成為一塊鏡片，銘刻著我，與這個處于世界末尾的村莊。我忽然有些茫然。風大了，我望了望四周，只看到一些老人坐在陰暗的門廊上。我向前跑了幾步，還是只看見四周廢棄的木房，有些只剩下破碎的木板，有些還很完整，卻空無一人。向前望去，清冷的小巷深不見底。我忽然想到了村里的雜貨鋪，小時候我和小伙伴玩累了時，總是到那家店里去。那時，那個老板娘—— 一位和藹的老太太會偷偷塞給我們一包糖果。可現在那家店也關上了厚重的大門，原本布滿零食的柜臺積滿了灰塵。我又想到了兒時的伙伴，他們天真的笑臉、滿是油光的手。以往的無數個夏天，他們圍在我身邊，將足跡布滿整個村莊，他們都去哪了？

村莊用沉默回答我。

我向前跑著，不覺又向后看了一眼，我兒時的玩伴仍站在原地，像一個村莊的守望者，日日夜夜維護著村莊的存在，但他也要離去了。

我最終停在一座廢棄的木房前，門緊閉著，我想透過窗戶朝里看，卻什么也看不見。我久久凝視著窗戶，忽然發覺窗戶也是一個鏡框，鏡框里映著的是我，以及我身后的故鄉。

也許不久，雜草會布滿這個村莊，屋頂的瓦片會落下來、摔碎，但只要我還存在于鏡框中，只要這片布滿灰塵的玻璃上有我的映象，故鄉就不會消失。盡管有一天它會變成廢墟，但是它仍將繼續存在，矗立在遠方的一座山上，靜靜地等著我，等著曾經在這個村莊里生長的某個孩子，朝遠處眺望。

（指導老師：林南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