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周芳) EVRICKA(葉梓頤)



周芳紀錄片《水下中國》 導演。歷時數年,帶領團隊走訪中國 24 座城市,首次完整地拍攝和記錄下被封存水下的中華文明,呈現獨一無二的水下中國 。
周芳可以被輕易貼上很多標簽:追鯊魚的水下導演、放棄百萬年薪的“ 叛逆”女博士、單親媽媽……如實,也不盡然。撕掉標簽,從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中脫離,生命是自由而無畏的。
上個月,周芳剛回北京,脖子上有一圈淺紅色印記,水母的蜇傷。
但她沒提,說起水母時反倒是另一個場景:“有一天晚上,我記得快兩點了,我跟潛伴在海底拍帶魚,突然發現有一個這么大這么大的水母。”一邊說一邊比劃著,在眼前畫出一個巨大的圓,“一米五的‘冠(水母的傘狀體),從我旁邊呼呼游過來。好漂亮,那時候感覺像遇到外星人,突然闖到你眼前。”
起初她以為是獅鬃水母,一種巨型且性情兇猛的水母。后來回看影像,才發現不是,那是一種體型更加巨大的越前水母,部分個體可達兩至三米,重量可達220公斤。對這些周芳如數家珍。
6年前她從投行辭職,成為紀錄片導演。先是滿世界拍攝鯊魚,又在與前輩交談中意識到一直被自己和周圍人忽略的領域—中國的水下故事。于是自組團隊,花3年時間走訪24個城鎮,錄制超過7萬GB的素材,最終制作成6集紀錄片《水下中國》:從廣西水下洞穴到千島湖水下古城,從臺灣蘭嶼“堡壘號”沉船再到蜈支洲島龍宮般的珊瑚,幽深絢麗,也填補了國內同類紀錄片的短缺。
結束之后他們又馬不停蹄地開始了第二季的拍攝,將視角從人文轉向自然和生物,以6種瀕危生物為線索,串聯它們棲息、遷徙、繁殖的水域故事。重回自然,這是周芳從第一季開始就想做的事情。
但在國內,成熟的潛水點不多,許多水域不一定有詳細資料。周芳和團隊的起步如同盲人摸象,“你知道整個要探索的區域很大,但又不知道它每一個部分長什么樣,真的是要自己一步步摸,摸到耳朵,你才知道耳朵長這樣,摸到鼻子,知道鼻子長這樣。”第一年他們收獲寥寥。在廣西走訪20多個人跡罕至的地下河洞穴,“有些地方花了很長時間拍,最后發現它們只是一個景觀,沒有故事,也沒有關聯的人或者生物,沒法做一個故事完整展現出來,就覺得特別特別可惜。但那時候有一點點不服輸的心態在,所以從沒有想過認輸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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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周芳和團隊手中唯一的線索是一段文字資料,講述一個法國人在廣西洞穴河中看到過盲魚。當她和潛伴Rachel終于在洞穴中發現一只渾身透明的盲蝦時,她興奮得跟著它一路游進側洞,回過神來已經偏離牽引繩。如果在氧氣耗盡前找不到回水面的路,她將很難生還,更糟糕的是,洞穴里淤積了大量沙塵,稍踢動兩只腳蹼,周圍就混濁得幾乎無法看清,“這回是潛進了棺材里。”周芳心想。還好她很快摸到了側洞的盡頭,原路返回,從主洞穴游回水面,出水的那一刻周芳和Rachel大呼:“我們拍到盲蝦了!”好像上一秒鬼門關那一遭根本不是她倆經歷的。
然后,她們繼續潛入水底,等待,尋找。
拍攝自然紀錄片,或者說進入大自然,對周芳來說就像拆盲盒。“你不知道你會遇到什么,也期待能夠像打開哆啦A夢的口袋一樣,結果呢,有時候會比哆啦A夢的口袋更驚喜,有時候可能什么也沒有。”
對于探索,她樂此不疲。今年8月,周芳和團隊一同前往浙江舟山,拍攝漁汛期的帶魚風暴。夜晚在海底,微弱的燈光只能維持兩米左右的能見度,還總是只有三四條帶魚在鏡頭周圍撞來撞去。周芳就是在那里遇到了那只巨大的越前水母。
“風暴沒有來,來了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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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想當時的自己,應該用四個字概括,”周芳說著說著自己先笑起來,“離經叛道。”
她所說的,是1999年的事。那時她從法律系畢業,被分配至湖南省公安廳。父母覺得那是十分適合她的工作,性格頗像男孩的女兒既和想象中的公安氣質相符,又能體面地穿上制服。但周芳把派遣證扔了,沒回去報到,也三個月沒和父親說話。
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周芳想起來:“那個時候有一點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感覺,我必須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方向。”然后她得到機會進入外企,又考托福,兩年后到俄克拉何馬大學就讀MBA。
MBA班的同學都是事業有所成的企業家,一眾人里,周芳資歷最淺。但那段經歷帶來了一個重要經驗—每個人都需要通過一件件事情,通過自己的不斷努力來驗證自己的能力。畢業時周芳是班里唯一一個拿到榮譽學位(honor degree)的學生,那意味著她的每門課都拿到A以上。“很多時候我發現自己不怕起點低,也不怕不如別人,但認定的事情,一定要努力去做成。提升自己的信心,這個是最重要的。”
畢業后,周芳便進入投行。至今仍保留在她身上的干練、嚴謹,這和十多年的投行工作多少有關。
如果不是父親的病,周芳也許還在美國生活。2007年,父親查出肝癌,醫生說還有3到6個月時間。“以前我覺得可以任性,是因為父親在那,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家里半邊天塌下來也有人頂著,但是他倒下之后,你就突然發現你是唯一要支撐家庭的人。”第二年,周芳回國照顧父親,到處求醫問藥。
懷揣希望是一件令人興奮又疲憊的事。很多年后周芳有機會拍攝中華鱘,看到最后一條被救助的野外中華鱘在北京海洋館孤獨地生活,因為宜昌附近的水域已經不再有洄游的同類產卵。連續三年,無人機在水下來來回回,總是一無所獲。
“我們做選題的時候就知道它是瀕危的,但是我們不斷地跟著去調研,其實還是心存希望,希望能夠有奇跡出現,希望有更多的存活體。”她又講到父親的病,“就像說中華鱘的事情是一樣的,醫生跟你說還剩下3到6個月的時候,你總覺得沒準會有奇跡是吧?我去找新研發出來的藥品也好,找所謂的江湖郎中也好,想各種各樣的辦法,其實你都是想改寫命運,就覺得我不相信他只有這么一點兒時間了。”
她和丈夫甚至決定在事業打拼期要個孩子,也許新的希望可以讓父親久留一會兒。最后,病中的父親陪伴了她整個懷孕和生子的過程,直到女兒滿月,父親才離開他們,距離確診過去了一年半。然后她決定留下來照顧母親,把母親接到北京定居,她繼續讀博,重新進入投行。
工作之余,周芳就帶著母親和女兒出去度假。2012年春節,她們去澳大利亞大堡礁,出海的船上有潛水項目,周芳就嘗試了一下。“潛導也不管我,我就自己游。但那一刻我才真的知道,哇,原來你只需要輕輕邁出一步,躍到海平面之下,你就可以比別人多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真的特別美妙。”也是在那一年,她在美國塞班島的PAUPAU BEACH第一次遇到了鯊魚,后來她給自己取的微博名就叫“追鯊魚的PAUPAU”。
周芳喜歡鯊魚,因為它們與人類想象的殘暴嗜血不同,它們聰明又無害。還有另一個原因,她也希望自己像鯊魚一樣強大。
發現水下世界后,周芳常常去潛水,慢慢地也想把看到的記錄下來。2015年,她選擇辭職,縱身入海。“如果要說是人生的轉折點,它算是。但又不是突變,它是一個順其自然和水到渠成的過程。埋在我心里的一個種子遇到了合適的土壤,然后開始慢慢生長,直到有能力破土而出,而我也愿意順應它的生長。”
在海底是什么樣的感覺?水溫降低?壓強增高?還是重力失衡?周芳一直無法確切描述。
直到看了紀錄片《雪豹女王》,她和導演瑪麗· 阿米蓋產生了強烈的通感。瑪麗· 阿米蓋在紀錄片里說,長期生活在都市里,由于信息復雜且充滿干擾,人的感官大部分時間是收攏的。而到了大自然里,會發現所有的感官都不夠用—即便每一個毛孔都舒張開,眼睛和耳朵仍然不夠用,在城市變得遲鈍和麻木的神經會變得極度敏銳。“我們雖然是在不同的區域探索,但切身的感受十分相似,我在海里也是這樣的感覺。”
迄今為止,周芳的足跡已經遍布了南極洲以外的各大洲。但走過的地方越多,越發現“未及之地”在不斷增加,于是也走得更多、更遠。
如今周芳42歲,與丈夫和平分手后撫養著三個女兒,大女兒8歲時就跟著她去了30多個國家,12歲考了潛水證,兩個妹妹看到姐姐可以跟著媽媽下水,很羨慕,于是在今年暑假也考了證。周芳還會帶著她們去徒步、爬山,她曾經說:“在女兒的概念里,不覺得只有天天在辦公室、在家做飯才是媽媽,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周芳是被未知驅動的人,有時候向內探索自我的可能性,有時候向外探索世界的邊界,而最重要的,也是她希望孩子們能耳濡目染的,“要保持好奇心,你會發現在這個過程中,自己是最大的受益者、成長者,就像爬山一樣,爬到一個山頭后才能看到另外一個山頭。”
“生活要充滿各種各樣的希望啊,比如希望明天會找到一個帥氣的男朋友。”周芳又笑起來,“如果希望破滅,你所憧憬的東西不存在,也要坦然接受不確定性,然后相信還會有新的希望誕生。”
拍攝紀錄片如果遇到天氣不好,他們只能好幾天待在同一個地方。有一天下雨,不能下海,她和潛伴坐在屋里喝茶聊天,潛伴說,“芳姐,我發現咱倆心態都變好了,以前這種情況大家都特別著急,恨不得每天都是晴天,但現在我看你不著急了,我也不著急,好像覺得沒什么大不了。”
大概是在自然待得久了,時間和空間變得沒有邊際,剩下的只有發自內心的聲音—探索,繼續探索。
今年6月份,周芳和助理在海南漁村住了10多天,每天“無所事事”,做飯、吃飯,給氣瓶打氣。吃完晚飯下海,每一天都試著比前一天游得更遠一些。在漆黑的海洋里游,很久之后浮出水面一張望,原來我們已經離岸那么遠了。

葉梓頤星空攝影師、北京科普作家協會理事,國家天文雜志的簽約攝影師、 Discovery 探索頻道中國區的首位簽約創作人、TWAN 國際攝影大賽一等獎得主,第一位獲得“英國格林威治皇家天文臺年度攝影大賽”獎項的中國人,其作品被NASA 收錄
從一個地理經常掛科的宅女變身為一個暢游世界星空的創作者需要花多長時間?葉梓頤的答案是10年。自15歲在路上邂逅雙子座火流星的那一刻起,她總會在迷茫時抬起頭看天,日月星辰似乎能昭示著某種隱晦的答案。
從知名廣告公司裸辭后,帶著旁人的不解和非科班出身的背景,葉梓頤的攝影作品不僅斬獲了TWAN“地球與天空”攝影大賽“夜空之美”組冠軍,更是憑借《發光的烏尤尼鹽沼》登上了NASA APOD天文每日一圖,創下了太多亞洲女攝影師的第一次榮耀。“我對星空癡迷,所以我扛起相機說走就走。我很幸運,因為我把興趣當成工作,創造出生活的無窮可能性。”
把星辰裝進相框的葉梓頤,勇敢如她,立志用鏡頭游覽浩渺繁星,用詩意影像將宇宙和人類締結。星星在哪里,奇觀在哪里,她就去那里,捕捉大自然的瞬間神跡。
在網絡上,葉梓頤的認證除了“星空攝影師”,還有“天文科普up主”和“北京科普作家協會理事”,但她更愿意把自己真正的工作看成是“連接星空和人類的內容創作者”,讓大家因為自己的愛好走進大自然。“我們之所以在星空下感覺自己渺小,是因為我們有一定的知識儲備。當你知道它有多大,就會涌現一種原始的感嘆和贊美。我現在的工作就有著一定的科普意義。”自古以來,中國人就望星而卜,觀天而推演總結自然變換的節奏。對古人來說,日月星辰代表的是某種程度的永恒規律,以此制定歷法,它象征一種天規的存在,是定數,也是安全感,“它可能是天地間最大的確定性因素。”葉梓頤說。
和許多癡迷研究星盤星象的女生不同,葉梓頤眼中的繁星自有另一番深意,面對它們時,她始終保持著客觀的態度。而有趣的是,她最常抵達的“追星圣地”智利恰恰到處充斥著五花八門的“玄學”。“我覺得這些神秘說法的存在都是人類希望跟世界宇宙建立連接的證明,我們希望通過洞悉大自然的一些表象,來說服自己順應某種天理或天命,本質上還是從未知的恐懼演化到一種對自然的好奇和探索。”
一直自學鉆研天文學的葉梓頤,在2020年拍出了公益節目《城市觀星指南》,希望讓更多人抬頭去看看自己所處城市的陌生夜空。她說,很多人就像以前的自己,對星空始終保持著可貴的好奇心。“我15歲的時候,北京的天給我的印象就是漫天霧霾和光污染,和大部分生在城里的孩子一樣,我對于頭頂上的星空毫無概念。那些星體名詞只存在于教科書上,直到數學老師帶我們去操場上看星星。”正是那位老師,用指星筆在北五環給她勾勒出滿天星圖,那是她第一次認出仙后座,而那一次美好而特殊的回憶仿佛給葉梓頤點開了一條夢想和信念的星光大道。“除了制定歷法的那些人,中國古代詩人也熱愛著星體,以星與月作為意象記錄著自己的心思和故事,而很多人沒有注意到這個寶藏。如今,我的相機就是我的表達渠道,我想通過自己的故事和經歷讓大家走近一些遙遠和陌生的區域,去感受他們生活中并不熟悉的事情。只要我能把美好的星辰大海帶到他們身邊來,哪怕只有一點點,也會讓我有成就感。”
學會分享,走出自己的小世界,這是星星們教會葉梓頤的事,也是她想告訴我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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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真的很辛苦,但極光我拍的,星軌我拍的,銀河我拍的,繁星還是我拍的。經歷過狂風,體驗過驕陽,飛越過雄偉,享受著幸福。從來沒有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的標準,只要想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就朝著那個方向努力。”
這是葉梓頤在抖音置頂的短視頻里寫的念白,字里行間無不透露出北京大妞的“軸”和“擰”。“我就是個喜歡給自己找別扭的人。人生就是需要不斷地給自己找挑戰,在自我舒適區里待著是挺舒服的,但人生就這樣刷一下過去了。” 很多人問她,怕不怕被時代落下,拍星空這件事情能夠做多久,葉梓頤覺得,星空帶給她的最大感觸就在于廣闊,“我是一個不喜歡重復做同一件事情的人,當你產生疲倦的時候,星空又帶出新的東西,讓我一次又一次突破自己的認知,讓我覺得這還沒夠,還要繼續知道些什么,繼續拍到些什么。只要有這種想法就不會被落下了,除非你在人生里做了非常錯誤的決定。”
葉梓頤喜歡的攝影師星野道夫曾在隨筆里寫道:“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面臨許多選擇,我想唯有回到當初的十字路口,才能明確回答這個問題吧?”現在回望,自己在25歲時所做的破釜沉舟的選擇是何其正確。“2011年我拍下第一張星星的相片,之后我就一直本能地用這種方式去實現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我發現無論一個人的事業有怎樣的變化,初衷一直就在那。我就是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沒有必要為了只是活下去而做沒有激情的事。”
這條鋪滿星光的大道并非坦途,等著葉梓頤的是沉重的器械,極端的環境,身體的不適,還有無法預料的危險,而這些未知和困難在南極拍攝之旅中達到了頂峰:“很多人因為《日食時鐘》那組照片認識我,但在南極拍日全食真的是太難忘了。”去年年底,一個人拎了70公斤的行李,在復雜而嚴格的防疫政策下,幾經周折,葉梓頤終于抵達了地球的最南端。那張最經典的《日食時鐘》是太陽在高緯度地區處于日不落的狀態下拍攝的,記錄了在2021年12月4日的極晝狀態的39秒鐘。在這些不分晝夜的日子里,葉梓頤睡在帳篷里,獨自一人在南極大陸露營了5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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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很多準備工作,比如說用特殊的魚眼鏡頭,防低溫的電池等。我要提前先把相機架好,然后在日全食發生前12個小時找到最佳位置。”她就這樣站在零下10攝氏度左右的室外,等待著,與不落的太陽為伴。雖然南極夏天沒有那么冷,但站上半天還是要緩一緩,注意保暖,同時她還得時刻照看器材的狀態,最后在她的“精心照料”下那些電池在戶外堅持了28個小時。
作為跑過大半個地球的人,葉梓頤說自己對旅行本身沒有太大興趣,她每一次的“瘋狂”或“執著”都是為了完成自己心中想要的作品,那些拍攝時的臟和累在她看來都不是“苦”,而是一種磨練和一種挑戰。朋友們調侃地給她取名“鐵皮駱駝”—一個可以為了拍照不吃不喝的有執念的人。“有的人窮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喜歡什么,但星空攝影讓我感覺到了人生不同的廣度,也許身邊人不想你走這樣一條曲折的路,但我覺得每個人的人生都應該是有其自己的味道,這樣才有意思,我的人生可能是苦,但我覺得自己很幸運,這是我選的,這才是我走一趟人生的目的。”
“一張曝光三十秒的照片,凝聚的是來自十萬甚至百億年前的那些宇宙的光芒。當我記錄的這縷光線從那顆恒星迸發的時候,恐龍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經過漫長的時間旅途,最終達到我的相機里,想想就讓人感動,所以我愿意為了迎接它而耐心地等待。”
等待,是星空攝影的日常狀態,你可能只有一次拍攝機會。很多時候拍攝天氣不好,要等;為了找到一個好機位,徒步兩三天到了露營地,又要等。這些艱苦的滋味,和我們腦海里在遼闊的曠野上架著機器等滿天繁星降臨的唯美時刻,形成了反差。“很多時候我并不是在‘干等,在這段時間里,我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比如計算月升的時間,有時候這個過程里我是非常焦慮的。”然而,等待就像一把雙刃劍,“后來我把等待當成和自己相處的機會,沒有光和聲音的污染,可以慢慢享受一個人擁有全世界的感覺,能帶來拍攝時的專注,也會帶來獨處時難以避開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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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葉梓頤來說,孤獨像是一面鏡子,讓她誠實面對自己的心,也照到自己的邊界。在南極拍完日全食后,她沒有直接回國,而是經過了24小時的飛行抵達冰島,開始了新一段“孤獨之旅”。她一個人開著車,在一月份的北極圈內,直面車窗外的風雪呼嘯。甚至有時候,夜里她就直接睡在車上,恐懼裹挾著孤獨,與風一起怒吼,她承認那時她是害怕的。但一圈又一圈,在極光降臨、猶如神域的冰島,葉梓頤環島開了40天,足足5000公里的車程。
“這一趟在某種程度上更多的是對自己的意義,關于自己的成長。在狂暴的極端天氣里,我每天睡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心理層面的強大不安感會讓我極其難受。但就是這樣的體驗是我追求的挑戰,超越了拍攝的困難,是對心的一種試探。”
這樣一顆堅韌的心,究竟在宇宙中有哪顆星可以與之比擬?或許就像葉梓頤鏡頭里的太陽,經歷了極暗的等待方能展出見證剎那異彩。也就因為是一瞬間,你永遠覺得看不夠,永遠覺得不完美,所以還會一直追逐,就像眼前這位始終沒有停下腳步的巡天者— 巧的是,太陽正是她最喜歡的那顆星。
周芳:天上和海底雖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然而它們都在守望著彼此。就像你說不了解水下的生物,我也不知道你那個世界有什么樣有趣的知識,我對星空充滿了好奇。
葉梓頤:在很小的時候我對海洋也充滿了好奇,后來我跟它最親近的嘗試就是潛了幾次水,我記得當時是在紅海,色彩斑斕的畫面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就像看星空一樣,不能用語言去形容,是非常獨特的不可取代的記憶。那種感覺和陸地上特別不一樣,你在做每個動作的時候都要承受很多,所以我覺得你的拍攝難度要遠比我更大一些。
周芳:關于星空,我會想到一個畫面,在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少年一個人躺在船上,夜晚時分海面上出現了熒光海,全是星星,那是我腦海當中最美的一個場景。有時我經常要拍到深夜,出水之后特別安靜,但頭頂上總有一大片星空,所以我喜歡用仰泳回岸上,感覺到星空一直陪著我,很美很享受。我想問你,國內哪里看星空最好?
葉梓頤:推薦青海。
周芳:我也曾經去過青海,拍青海湖的時候,也在旁邊架起相機拍攝星軌,當然我很不專業。我發現我們這兩個領域確實會有交集,而最大的幸運是—我們都是長時間在大自然中成長,被大自然擁抱、熏陶和治愈。
葉梓頤:是的。而且這兩個世界都特別安靜,在沒有光污染、沒有城市喧囂的星空下,一個人慢慢享受,仿佛一個人就擁有那整片天空。海底也是一樣,沒有信號,沒有噼里啪啦的微信,沒有人跟你說話,不被打擾,你可以完全享受蔚藍世界的沉靜,專注更純粹的事情,專注在自己的取景框里。我們確實都有挺幸福的職業和生活方式。
周芳:我也覺得,在任何一個有網絡的地方,手機就像是個每時每刻嗷嗷待哺的孩子,它一振動,人就會特別緊張。
葉梓頤:現在有個很流行的詞叫“心流”,我覺得它就是指一種沉浸式的體驗感,比如在完全安靜的夜里或水下,這是一種回歸于人類本真的狀態和體驗,嗅覺、觸覺、聽覺……各個感官都被激活了,打開了,這是任何VR或者所謂的元宇宙科技都無法替代的,而且每個人在那一刻所感受到的都是不同的。
周芳:我其實特別開心,看到現在像你這樣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根植在小眾的、垂直的領域里,做著深入的研究,專注而純粹,把很多很好的內容傳播出去,影響到更多的人。
葉梓頤:其實,我非常想通過自己的故事和經歷讓大家認識星空,了解一些不熟悉的事情,哪怕只有一點點都會讓我獲得成就感。因為,對于中國人來說,我們的文化里、生活中很多都跟天文和星空有關,但現在很少有人去關注,其實其中有很多待挖掘的寶藏。
周芳:我很能理解你的這種想法。我們都是用鏡頭和自己的故事將看似遙遠陌生的領域帶進了生活。不是每個人都能扛著器材去南極北極,去雪山海底,我們愿意這樣做,愿意把美好的星辰大海帶回來,讓大家看到。
葉梓頤:水下拍攝肯定要比拍星空更難。
周芳:孰難孰易很難界定,每個領域都有獨特之處,都有很多知識要學習。星空和海洋都是個大課堂,我們可能窮其一生也學不到其中的十分之一,更遠的星空和未知的星系,更遠的海域和更深的海底……要用一生的時間去探索。
葉梓頤:魅力也正在于此。我是個不喜歡重復做同一件事情的人,大自然和星空總有新東西讓我突破認知,可以繼續探索,繼續拍。即使就像你說的,我們窮盡一生只能窺探一部分,并且在這個過程中,充滿了不可控的因素,我會發現自己的渺小,但是我愿意接受這種未知和意外帶來的驚喜、挑戰,甚至是失敗。
周芳:沒錯,對我來說,失敗也是一種常態,我和團隊拍攝布氏鯨,連續等了兩年,一直守著,可惜就是沒能拍到,但那又怎么樣呢?在外人看來,這是一種失敗,但對我們做自然影像的人來說,拍得越多,就會越接受這種狀態,我們也不會把它稱之為失敗,而是看做一種經歷,特別是當你身邊還有一群可以放心交出后背的伙伴。
葉梓頤:原來我們的身邊都有這樣的一群人。
周芳:對我來說,水下的伙伴有著特別的意義,潛水的規則是必須要有潛伴,任何時候都要和自己的潛伴在一起,要學會如何一起共享氣源,當你遇到危險時如何向他求助,等等。我的伙伴是可以絕對信賴甚至可以交付性命的同行者。我是個有點執拗的人,一進入拍攝狀態常常忘了自己的深度、氣量,甚至忽略了周圍的危險,而我的潛伴會幫我留意到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葉梓頤:對,我的伙伴也一樣,不僅是攝影助手或者同事,我們是朋友或者接力的關系。我在拍攝時也非常偏執,團隊的人都說我像是一只“鐵皮駱駝”,可以不吃不喝,又嘴硬,我很需要他們在我身邊。每一次辛苦的工作結束后,都會請他們大吃一頓。有時候我們也會小爭吵,在野外連續幾晚工作的極限情況下,人的情緒會容易失控,大家都彼此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