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歌
朋友家樓上的女鄰居去世了。
人啊,脆弱的時候無比脆弱,生命枯萎的那一瞬間悄無聲息。就像朋友的那位女鄰居,在去世前幾天,還提著剛排隊買回來的肉包子,笑著和朋友打招呼:“今天這么早下班?”沒幾天,她就去了另一個世界。
但剛強的時候又無比剛強。她確診乳腺癌時,醫生預言她最多還能再活三年。當時她女兒正讀高二,她不甘心,覺得女兒還未長大成人,自己不能倒下。為了這個念想,她很努力地忍受著漫長的化療,與病魔又抗爭了五年多,親眼看著女兒上了大學,后來又考上了研究生。據說,她彌留之際很安詳,是滿意地拉著女兒的手過世的。醫生都說她創造了醫學奇跡。
我外婆今年八十九歲,去年犯了胃病,卻因為年紀太大做不了胃鏡,沒辦法查出病因,只能保守治療。她靠輸血“吊命”,兩個月輸了八次血,醫院一度下了病危通知書。
后來,外婆對醫生說她要做胃鏡,她不想稀里糊涂地靠輸血挨日子。醫院給她安排了胃鏡檢查,檢查之后,她十分虛弱,但還是挺了過來。檢查結果出來之后,大家都不由得松了口氣,因為她不過是得了胃潰瘍,不算大病。

外婆出院后,隔壁那戶人家的男主人來看望她。他五十多歲,前兩年開拖拉機撞到卡車,爬起來跟沒事人一樣,去村里的衛生所買了點藥吃。那時正趕上秋收,他一連好幾天都開著收割機在地里忙活,金黃的谷穗扎著他古銅色的小腿,又癢又疼。賣了稻谷,他湊夠了兒子上大學的錢,還給兒子買了筆記本電腦。大半個月后,他突然頭暈,去縣醫院檢查才發現是嚴重的腦出血,慌得醫生立馬給他做開顱手術。手術時,打了麻藥的他滿嘴念叨著兒子考上的大學的名字。
他至今活得好好的,春天種水稻,秋天去收割,那輛差點要了他的命的拖拉機,修理修理,還是照樣開著。
來看我外婆那天,他提著一袋西瓜,頭上的疤痕像瓜皮上的紋路一樣明顯。他淳樸地笑著安慰我外婆:“挺過來就好,都能挺過來的。”
外婆躺在病床上,也對他笑。她挺過來了,像一臺不肯退休的舊機器,在艱難修理后又恢復了運轉。她是那么虛弱,像一片卷了邊的梧桐葉,但又那么堅韌,一旦病好了,又去山間摘野菜,惦記著給來看她的兒孫們帶上。
今年過年的時候,她去村里殺年豬的人家買了一塊豬頭肉,特意等著我回家的時候做給我吃。她的院子里常年種著鳳仙花,總記得我小時候喜歡用鳳仙花染指甲。我回去看她,她拉著我的手不停摩挲:“我還沒看到你成家,舍不得走的。你什么時候找到對象,就讓那個男孩來給我的乖外孫女染指甲。”
門口的鳳仙花一年年開著,外婆懷抱著她那些念想,也安穩地過了一年又一年。
人類真是奇妙的生物,一旦心里有了牽掛,便會非常堅強,堅強到可以承載那些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原載《時代郵刊》】
插圖 / 為牽掛而堅強的活著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