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丹
“咳咳,你個死老頭,瞧你身上衣裳穿多少天了,都能刮幾層油了。”村東頭馮家,李奶奶破鑼似的罵聲又傳開了,“還不脫下!要不自己洗,咱服侍你服侍夠了。”
頭發(fā)花白的馮大膽坐在屋外竹椅上,悠然地抽一口旱煙,吐出一串串慢慢上升放大的煙圈,偷偷瞄一眼老伴,滿臉平靜。
“瞅啥,還不脫?”李奶奶罵罵咧咧走過來,硬拽下馮大膽的衣裳,“這輩子跟著你個死老頭,咱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
光著上身的馮大膽只是一個勁地傻笑。
他耳聾,老伴的話飄到他耳旁,就全掉落地上了。馮大膽以前做石匠時,多年放炮點炸藥,爆炸聲震壞了雙耳。
馮大膽大名馮小寶,家里窮,讀了年把書,出門做了石匠。石匠是力氣活,技術含量低。農村造房填地基,砌堤建壩,開渠鑿道,樣樣離不開石匠。
馮小寶力氣大,膽子比力氣更大,干起活來不要命,人稱馮大膽。
打石頭,用鐵錘打在炮釬上,要敲準,不能偏。馮大膽左手握短炮釬,右手拿鐵錘敲,敲到炮眼有點兒深了,換成長炮釬,得找工友合作。一個扶炮釬,一個敲打,扶炮釬的輕松些,但危險性大。馮大膽怕傷到工友,一般都是他來扶炮釬。好多次,工友一不留神,鐵錘就碰到馮大膽胸上,工友急著把他背到衛(wèi)生室。馮大膽胸口貼幾張膏藥,顧不上休息,又干起活來。
相比打石頭,馮大膽更喜歡在懸崖峭壁上放炮和撬石的活,工錢賺得多。
馮大膽手腳并用,一溜煙的工夫爬到山頂,在石壁上鑿好炮眼,放入炸藥,接上導火線,擦著火柴,點燃引爆后飛奔下山。十幾聲巨響后,煙霧騰騰,碎石亂飛。馮大膽重新爬上山頂,四處張望,找到幾棵樹,用手捶幾下樹干,選一棵粗壯的。他拿出棕絲做的宕索繩,一頭綁在樹上,纏繞幾圈,打個死結,另一頭綁在自己腰間,慢慢后退。就這樣,馮大膽從山頂掛下去,離開地面有六七十米高,懸空蕩來蕩去。馮大膽拿出撬棍,撬動震松的石塊,讓它滾下去。
有年冬天,市里投建的水電站動工,馮大膽第一個報名去打隧道。隧道有一千五百多米長,一段段往里打。爆破后,馮大膽冒著滾滾濃煙進洞檢查啞炮,剛鉆進去,濃煙噴到身上,熏得他昏倒在地。幸虧工友們發(fā)現及時,把他抬出洞,放到溪灘上。吸了空氣,淋了溪水,馮大膽才蘇醒過來。“咱還要留著命娶老婆呢!”說罷,他起身又去干活。
工友們說馮大膽干活要錢不要命。馮大膽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黃黃的牙齒:“咱攢錢娶老婆,沒女人不像家呀!”
可馮大膽家境差,哪個姑娘愿意嫁給他呢?馮大膽只得拼命干活攢錢。好不容易在熱心親戚牽線下,馮大膽和一個剛死了丈夫、帶著個四歲小男孩的女人結了婚。這女人就是李奶奶。年輕時的李奶奶長得高高大大,壯壯實實。她的一句“最窮不過要飯,人不死總會出頭”讓馮大膽感激涕零,一輩子對老婆和繼子很好,啥都聽老婆的。在外面,馮大膽干活膽子大,在家里,像只膽小的貓。李奶奶刀子嘴豆腐心,常為一些瑣碎的事責罵馮大膽。馮大膽每次都笑臉相迎,從不還嘴。
“八成是馮大膽耳朵震聾了,聽不見罵聲。”村里人說。
轉眼幾十年過去,靠著馮大膽做石匠賺的血汗錢和老婆的勤儉操持,一家人日子越過越好。繼子大學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在城里安家。繼子孝順,幾次鼓動老兩口搬到城里生活。李奶奶不愿去,馮大膽也擺擺手:“咱聽你娘的,不去。”
那天中午,突然下起大雨,李奶奶因馮大膽沒及時搶收曬在路邊的稻谷,嘮嘮叨叨罵起來。罵得連幫忙的繼子也聽不下去了,趁李奶奶回去騎三輪車,搖了搖頭,輕聲嘆道:“唉,可憐的爹啊,娘這么罵您,倒不如跟我去城里享清福呢。”
“兒啊,要吵,咱難道吵不過她?”正在搶收稻谷的馮大膽猛一抬頭,對繼子神秘一笑,“和老婆吵,就算咱有理兒,一輩子也不會贏。這理兒啊,咱懂。”
爹一直在裝聾!繼子瞬間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