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壯壯
天地雖然仍為暑熱所覆,石頭泥土也在紅日下散發出熱氣,但是終究已過立秋節氣,白晝漸短,且月光更加柔和。至黃昏時分,我便靜坐于一樹蔭處,看天空中被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微風徐徐吹過面頰,帶動睫毛搔著眼皮的癢。空氣中飄有泥土香味、花草香味,還有各類蟲子的獨特香味,一切在成熟,在預備結束一個夏天陽光雨露所汲養的一切,預備開始一個秋天月色河水將生成的所有。
我坐在樹蔭下,望著夏末秋初的一切光景,雖未語,但心中滿是不可言說的快樂。
我歡喜看清澈可見底的秋天的河,歡喜看明凈若玻璃的秋天的天,歡喜看斑駁的葉與溢香的果,歡喜看白白的云和幽幽的月……
秋天的小河是可愛的。大人常常誤以為夏天是嬉溪玩水的佳時,故夏天時往往將自己小孩看管得極嚴,不許其飯后亂跑。其實,夏天時我們才不會去溪里戲水!且不說水邊的蚊子咬人多兇,不說水里有多少煩人的蛙卵,單是水里多蛇,便足以消了我們下河的興致。小孩子下水多是秋初,立秋剛過而白露未至之時最為合宜。
晚飯后,草草畫完了作業,我便拎了一個塑料瓶奔去河邊。吃飯是匆忙的,寫作業是匆忙的,連找塑料瓶與奔來的路上都是急匆匆的。到了河邊,一切都緩和下來。太陽已落了一半,僅余半個懸于遠山之巔,這半個已于白日里釋盡了熱量,此刻只散發些毫不炙人的金光。滿天皆是琥珀色的晚霞,它們伴同桃花色的薄云一齊在天空的一派金光中站定。不匆,也不急,我從懷里摸出一個晚霞色的蘋果,坐到那白日里被強烈陽光曬熱的巖石上,巖石正散發出日間所儲的余熱。眸前微風徐徐,耳邊溪水潺潺,間或一兩尾食指般長短的不知名小魚躍出水面,濺起幾朵溪水作成的水晶玫瑰。
我拿的塑料瓶,便是為了這些小魚而來。它們多身著淺草色鱗衣,鰭則與水仙花瓣一般風致,顏色十分淺,幾近透明。我常去的那條小溪的溪床是大片石頭鋪就的,雖深至一腳不可落底,但清澈透明,這些淺草色的精靈來去其間,便若游于空氣中一般,大小皆可計數。
捉好了小魚,將其與清澈的溪水一同裝于塑料瓶中,我便快快地脫光了衣,如一尾魚鉆入水中。水先是只漫過了臀,背肩皆露于空氣中,被陽光鍍上一層金,繼而我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將身體往水里移,令每一個毛孔都充斥著澄澈的清涼,最后連頭也浸沒于水中,整個人成了溪底的一株水草。我睜圓眼睛,驚奇而又安靜地凝望著水面下的一切,看幾只淺草色小魚優哉游哉地移過鼻尖,看水底圓圓石子隔著溪面被陽光映照所呈現的幻異景致,心中實在歡快極了。自己也得意地扭動扭動脖頸,伸展伸展四肢,讓溪水的清涼短暫地離開肌膚,又瞬間返歸,再一動不動,靜待那些沁心的清涼嵌入身體。那是一種莫測的、說有形又不可見的、說無形又很具體的愉悅。
數秒后,我從水中猛地立起身來,整個人徑直站于溪中央,銳聲叫著揚起兩捧水花,一團水霧便在夕陽的光影里冉冉升起。
光影漸漸淡去,薄暮裊裊而來,不多時,碧草豐盈、嘉樹四合的河岸,以及河岸所鑲嵌的整條河流,便全部被淡紫色暮光包圍。我坐在岸邊最高的樹上環顧四圍,月光淡淡地灑滿了各處,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諧雅麗的詩歌。
常言秋為“天高云淡”之季度,并非虛語。月光已灑滿四野,淡紫色暮光也占領了一切角隅,我透過樹冠黃綠雜彩相間的葉向上望,白日里藍得要滴下來的天,此刻依舊呈現蔚藍色。身邊各處是彩葉,耳聽到處是蟲聲,白白的月光細紗般輕覆目之所及的一切,傍依月光的幾顆大星子嵌進透藍的天空里,偶爾一只發亮的螢火蟲從眼前飛過,恍若流星劃空而去,留下美麗的光痕。
月下初秋的溪中,仍可聽得蛙聲一片。蛙雖不若盛夏時節多,或者正因為不若盛夏時節多,方不那么聒噪,在無規律的呱呱聲中,也能尋出一些安然與平和,如溪水上的漣漪。
枝頭的蟬聲有日日衰微的趨勢,但在一片蛙鳴中也奪下自己的一隅之地。晚睡的鳥雀偶爾也會加入演唱,用自己的喉嚨囀個不停。若干短促多變的音節,便借著月光的星點,踩著溪水的漣漪,跳起歡愉的舞步,各種不知名的爬蟲也順著細草的長莖追云逐月。月光如水,溪流如玉,拂過夜色的風,儼然成了透明的河……我爬下樹,坐在細草間看四周,一切光景具有一種節日的歡樂情調。
細草間的爬蟲里,蚱蜢的數量最多,這些全身呈深翠色的小蟲在草叢間飛翔,翅膀極有力地扇動著,帶有幾分野性的生氣。這些蚱蜢膽子也不小,有時飛累了,竟直直降落在人腿上小憩。我一動不動,盯著這野性的小生靈,它也轉動著眼睛與我對視,似被我盯得有些惱了,突然朝我臉上蹦來。“啊呀——”我跳起來,急忙將這大膽的小生靈抖落下來,再一把抓住,狠狠向一片蛙聲中擲去。
安然平和的蛙聲瞬時聒噪起來,幾只溪石模樣的大蛙競相躍出水面,捕捉那只被扔來的蚱蜢。吃到了,卻不躍回水下,也如先前的蚱蜢一般盯著我,期待著繼續投喂。我歡快起來了,開始滿岸地尋那深翠色的蚱蜢,再把它們一只只投于河內。于是,岸上的蚱蜢極力地蹦躍,水下的蛙也極力地蹦躍,快樂便在蛙聲、蟲鳴和小孩的歡笑聲中蒸騰起來,整條小溪跳躍著歡快的月光,夜風蕩漾著岸草。
跑累了,我便直直地呈一個“大”字模樣躺下來,枕著長草看天上的星星和云。蛙若還央求個不休,我便隨手抓個東西扔進去,蛙便不叫了,蚱蜢也不亂飛了,一切忽然靜下來。我一動不動,汗珠卻一個勁兒地從額頭冒出,我時時舉著手,擦著額頭的汗水,每擦一下,身下的影子便也學著擦一下。擦汗的間暇,我驚奇地發現白日里黃色的花變成白色的了,紅色的花變成黑色的了。
口渴了,我爬起身找出那個來時攜帶的塑料瓶,將欲喝,卻看見塑料瓶里優哉游哉的那尾小魚,方憶起塑料瓶內裝的水不能喝。我再去尋那個沒吃完的蘋果,才發覺剛剛將其扔出去砸蛙了。什么都沒有了。我摸摸褲兜,也未曾帶一分錢,只得向這初秋的小河,賒一點月色來喝。
那映著白白月光的溪水應當是干凈的吧,那么清澈!不管了,反正我掬起的那一捧,是一滴不剩地飲盡了。
這鄉間被月光照及的溪水,被人間的風越吹越少,我肚子里的卻越來越多。
(作者系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2019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