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益思
興賢祠位于海南東方。
在海南,那曾經連綿千里的瓊州古道、那曾經飛奔的戰馬、升騰的狼煙、激情的竹竿舞、飛揚的漁網、緩行的商隊以及那些海上絲綢之路的繁華……都已經被蒼茫的歲月洗禮得蒼涼斑駁。唯有興賢祠,歷經千年時光之后,依然倚立在藍天與白云之間,如一支歷經歲月滄桑的竹笛,吹奏著一曲穿越時空如歌如泣的歌謠,和著云彩曼妙輕舞,如靈動畫卷,似玄妙天籟,讓人驚嘆,令人震撼。
海南,位于中華版圖的南方之南,隔著波濤洶涌激浪濤天的瓊州海峽,與內陸遙遙相望。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這里被中原的朝廷視為蠻荒之地,并成為貶官流放的重要地點。興于隋朝的科舉制度,在唐朝時已經日趨成熟,但對海南而言,卻沒有什么影響。京城里的科舉之光,照射不到化外之地海南。中原文化對海南幾乎沒有什么影響。
站在海南大地隔著海峽遙望對岸,可以看到對面大陸一條時隱時現的海岸線,先民們除了感嘆沒有飛天的能力之處,只有嘆為觀止的份兒。
一年又一年,對岸大陸保持靜穆與傲然,依然冷眼對視海南,日子就這樣,如清風翻書,一頁頁翻過。
誰,敢于打破這珠聯海內的單調與寧靜;誰,敢于正視這筆破天荒的高貴與榮光;誰,敢于成為科舉進士的海南第一人?
這時,一個名叫符確的學子,從昌化江邊的感恩平原,揚鞭啟程了。他高高立于馬背之上,馬蹄迅速掠過平原,撲向了早已等候多時的科舉考場。
1108年,大觀二年,符確走進海南鎮州的科舉考場,沉著冷靜地考取了最高分,從此一鳴驚人,成為海南有史可查的解元第一人。
1109年,大觀三年,符確進京趕考。在東京汴梁,面對著考官天子,符確又一次沉著冷靜從容答題,最終考取進士,成為海南歷史上的第一個進士。
當消息從京城傳來,東方大地就響起了喜慶的鞭炮聲,這是一種開瓊甲第的鞭炮聲,這是一種筆破天荒的鞭炮聲,也是一種光前裕后、繼往開來的鞭炮聲。
在京城,符確有一種生分與隔膜,也有一種牽掛與依戀,他與北方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用自己的努力,終于剝掉歷史包褒在海南身上那層厚厚的蒼苔,直接觸摸到中原文化深處的脈搏。從此,海南的文化脈搏與中原的文化脈搏一起跳躍,共同閃光。
他用自己的雙手與智慧,支撐起南方文化的龐大身軀,經過歷史的一再沖刷,成為一種文化的象征與標志,成為一種世代相傳的文化榜樣,成為一個受人敬佩與膜拜的歷史偶像。
任職太守期間,符確為政清明,廉潔奉公,成為人民愛戴、政績突出的朝廷官員。與此同時,他找到了想找的風景,他看到了想看的文化。中原大地上的城堡、天波楊府、黃河、古道、黃土地、風暴、鐵塔、石窟等等,這些事物與南國的聯系不多,但卻是中國文化的精華。符確用手、用眼、用心去感受這些事物,并將之深刻腦海之中。北方大地上的歷史動脈,中原腹地上的文化游走,賦予他巨大的精神營養與博大的哲學精髓,為之后中原文化在海南的傳播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退休之后,符確追索歷史探究文化,心中涌動著弘揚文化的熱誠和渴望,于是他返鄉了。沿著在北方版圖上的人生軌跡,他以一個進士的身份,一種長者的身份,以沖天之志開辦學堂,在東方大地上教育后人。他的許多學生后來成為了國家的棟梁之才。他以超越常人的直覺與天才的感受,以飲馬長江與腳踏黃河的人生經驗,給后人一種新鮮的活力,讓中原文化與海南文化從此相互交融,給后人留下了深沉的思考與凝重的情感。
符確去世以后,他那曾經用于教書育人的建筑,被命名為興賢坊。在千年的歷史滄桑中,興賢坊建了又毀、毀了又建,一次比一次閃光,一次比一次風華卓越,至清代時期改名為興賢祠,成為海南文明遺存下來的著名史跡。
千百年來,符確一直感受著后世的萬代榮光。對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后人而言,海南第一進士的稱號,就是一個無尚的榮光。

海南考生赴京趕考,絕不是一次走馬觀花的游歷,而是一次生死未卜的人生旅行。一路之上,不僅有大海與高山阻擋,還要逃避強盜海匪的刀光劍影。明代嘉靖三十六年,臨高知縣楊址組織當地考生集體登船,并親自護送渡海。沒想到,船到瓊州海峽中心,竟然遭遇大浪沉入海底,幾百號人葬身海中。這場海難,不僅使考生失去了生命,更斷送了當地一代的文脈,成為海南考生科考史上永遠的痛。
所以,符確進京趕考,就是一次開天辟地的文化之旅,也是一次名垂青史的文化之旅。他的每一次身體力行,每一次哲學思維,每一次靈魂激蕩,都深刻地影響著海南士子的一舉一動,為后人萬世景仰。
符確從東方大地出發,一路北上,前往東京汴梁考試,也影響了我的人生。九百多年后,我也從東方大地出發,前往開封,這座城市就是當年的帝都東京汴梁。一路之上,我尋覓著符確當年的身影與足跡。我在河南大學的天下第一塔前,仰望星空,感受著先賢的思想。這一刻,我相信,我的足跡與符確當年的足跡一定重疊在一起。
這十幾年來,我無數次地走進興賢祠時,有時空無一人,有時群聲沸騰。我認真觀察興賢祠,它占地四百平方米左右,仿宋風格的古建筑坐落正中,凝重典雅、氣勢恢宏,既有北方建筑風格的宏偉壯觀,又不乏江南園林的清心雅致。院落里種有幾棵樹,其中一棵木棉樹的下面正長著奇花異草。站在這座文化圣殿里,可以感覺到一種奇特的意境,讓人的心中蕩漾著豪放的氣息。
在我的生命中,一個影子,一個很遠又很近的影子,它總是站著。我總是追趕著這個影子,神秘的影子一動不動,但它卻總是在我的前方。這個影子,就是興賢祠。
興賢祠是什么?我無數次地問自己。
興賢祠是一條海南的文化長廊。
興賢祠是滾滾西去的昌化江。
興賢祠是瓊西的抗戰城堡。
興賢祠是海南文化的最強音。
興賢祠是一曲驚天動地的生命交響樂。
興賢祠是一座彪炳史冊的文化豐碑。
興賢祠是浩如煙海的文化典籍,是連綿不絕的文化傳承,是瓊西文化飛越向前的春風化雨,是瓊西文化不斷向前的滾滾春雷。
興賢祠是什么?興賢祠什么也不是,興賢祠就是興賢祠。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它有一種響遏行云的遒勁力度和磅礴雄渾的王者氣勢,如同激流洶涌的昌化江撞擊著讀書人的心靈,如同威武遼闊的霸王嶺陶醉著讀書人的魂魄。
寫興賢祠的人很少,翻遍古今文獻,很難找到一篇像樣的興賢祠詩文,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文化的遺憾。
十年前,我以《東方興賢祠》一文,描述了我與興賢祠的相識相知。
十年后,我再次以這篇文章描述我與興賢祠的相依相戀。在我心中,興賢祠在瓊西,就是一座永恒的文化豐碑。
興賢祠,屹立千年而不倒,在它的指引下,海南大地上走出了丘竣、海瑞、王弘誨、張岳崧等數不清的文化大師,也涌出了“豈是巨靈伸一臂,遙從海外數中原”的千古名詩,他們共同捍衛了海南的文化與尊嚴,同時也綻放出光耀千秋的南海之光。
戰爭年代,興賢祠就能化出漫天的甘露、化出沸騰的熱血、化出清白的正氣。它能讓優秀的瓊西兒女走向烽煙彌漫的戰場,前赴后續地打擊日寇,保家衛國奮勇殺敵,爭取民族的獨立,捍衛了中華民族不可外侮的榮光。
和平年代,一代又一代的瓊西人民走進興賢祠,為人生偶像符確焚香膜拜,他們努力將海南的文化發揚光大,并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他們期望自己成為中華大地上無私奉獻的中堅力量,成為不求顯達的精英分子,成為撐起江湖大川的中流砥柱。
巡游于蒼穹的上蒼,在某一天會看到這座宋式樓閣、園林清致的文化圣殿,為絡驛不絕的游人驚嘆,也被香霧蒙蒙的畫像折服,然后情不自禁地問:你是誰?
北緯十八度的烈烈大風中,有一個響徹云霄的聲音回答:我是興賢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