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鵬程
老家中堂上,掛有一幅相框,22年了,母親在里面總是微笑,我沒有見到過她別的模樣;條案上長明燈中間,供奉著一把竹尺。這尺一寸寬、一尺長,正面的兩邊分別標有寸和公分的刻度線,反面刻著“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八個字,淺黃色的兩面包裹著歲月暗暗的油光。
竹尺是母親的,頗有來歷。母親新婚后第二天,父親把她帶到姑婆家拜師學做縫紉。姑婆笑瞇瞇地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對這個侄媳婦很滿意,然后,姑婆把準備好的一把新尺拿出來,對她說:“你看這尺,端端正正,我們裁縫,就要像它一樣,規規矩矩、仔細認真,才能做好衣服。”母親點頭稱是,收下了見面禮。這把尺,陪伴了母親往后的31年。
上工
雖只上了兩年小學,但母親門門滿分,她很快學會了姑婆精湛的裁縫手藝,并在以后的實踐中發揚光大,青勝于藍。電視上放《上海灘》時,她馬上就能做出跟許文強一樣的西裝;春節聯歡晚會放《我的中國心》時,她立即為我們做出了張明敏身上的中山裝,不管什么新出來的服裝樣式,她一看就懂,一學就會做。她的裁縫手藝聞名遠近。每逢喜慶之日,特別是過年之前,母親會被各處鄉鄰接到他們的家里去“做上工”。“做上工”就是雇主去裁縫家把裁縫的縫紉機抬到自己家來,接裁縫師傅給全家人量身訂做新衣服;裁縫上門服務,當時倍受尊重,包吃包喝,做完衣服后,雇主按件付給工錢,把裁縫和縫紉機送回家,很多人還會額外送點禮物表示感謝,一般是吃的。小時候我跟著母親去很多鄉親家做過上工,吃到了諸如“霉豆渣燒肉”“豬血燉豆腐”“糖吊麻花”等等在自己家里沒有吃過的美食;母親有時候還會從得到的工錢里拿出幾角錢給我買零食吃、買鞭炮玩。父親在服裝廠做木工,每天早出晚歸,用墨斗刨鋸和斧頭為一家人掙起房子的錢;母親則用她的心靈手巧,用她的這把尺勤扒苦做為我們掙來了生活費、學雜費,還有手中略有小錢的快樂。
抉擇
1983年,父親和母親創辦了個體服裝廠,男主外、女主內,經營得紅紅火火,高峰期招收的員工有兩百多。
母親年輕時要強爭當模范,在生產隊干起活來不惜力氣,營養不良過度勞累損壞了健康;中年辦廠勞力又勞心,身體嚴重透支。好景不長,不到兩年,母親37歲時,就被確診為風濕性心臟病。
母親得了重病,父親獨力難撐,只好關了服裝廠,帶著母親赴武漢、廣州、上海等地求醫,卻無理想效果。在上海一家醫院,醫生說這病已經很嚴重,需要在心臟上開刀動手術,不做手術的話最多只能活三年了;手術費需要一萬元,術前先交五千,但手術只有50%成功率,成功了再交五千元,可以再活幾年。母親想到三個孩子都還未成年,上學還需要很多錢,她擔心手術后人財兩空,孩子到時候無錢上學,又沒了母親,這個家庭和孩子就完了,母親毅然決定放棄手術治療,只讓醫生開了一些藥,選擇保守治療,要父親把錢留著,供我們兄妹讀書。此時,母親手中雖然無尺,但心中有尺。
父親拗不過她,含淚忍住悲痛,帶著她到名揚天下的桂林等地去旅游。兩人在山水間留下的那一張張合影是多么美麗的一幅幅畫!
戒尺
記得小時候,我們那兒風氣不太好,春節前后農閑時,人們喜歡圍在一起搖色子賭博。二哥自小頑劣,常常偷偷跑去看熱鬧。當地幾個游手好閑的無賴,看到我們家環境還寬裕,就拉攏引誘二哥下水,騙取錢財。二哥頭腦簡單,不知深淺,把過年大人給的紅包錢拿去,輸了又到家中偷錢去賭;有一次把上學報名的學費都輸光了,終于被母親發現!母親拿起竹尺,命令不爭氣的二哥跪下,把他的手心抽得紅腫,劈頭蓋臉地訓斥他:“從小偷針、長大偷金,你這還得了!學好千日不足,學壞一時有余。你還敢不敢了?”二哥連連告饒說再也不敢了。我們都被母親的尺子責罰過,母親的尺子,打過不做作業的我,還打過逃學的大哥。她常說:“歪枝要從小別(校正),長大了就別不正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我們跟好人學好人,好好做人。母親的那把尺,讓我們膽寒、敬畏,心中有戒。最終,我們知恥后勇,通過各自的努力,沒有辜負父母親的厚望,都考上了大學,跳出了農門。
思念
2000年春節,望眼欲穿的母親盼回了在深圳工作的兒女,見到了第一次進門的二兒媳婦。她忙前忙后地張羅,拿出一直攢著沒舍得用的新餐具,迎接新人。一得空她就拿著尺和剪,將一些零散布料做成小衣裳,很便宜地賣給那些要送“祝米”(祝賀滿月的禮物)的鄉親。一家人團團圓圓和和美美,過完21世紀的第一個春節、第一個元宵節,兒女依次戀戀不舍地走了。在我走后的第二天,我們面前一直云淡風輕的母親,仿佛突然失去了支撐,轟然倒下,永遠告別了我們!是的,她太累了!她已堅持了15年,比醫生預判的多活了12年!支撐她的是心中如海的深情,是那把“生命不息勞動不止”的尺。
透過面前這把尺子斑駁的印跡,我仿佛看到了母親滄桑的身影。編輯/李文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