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
有時地鐵領著我,像黑暗中的蚯蚓
向著地心的深處一寸寸地掘進
有時我開著車堵在車流的縫隙里
進退維谷的樣子,正如我中年的困境
有時我徒步十公里,在暮色中回到高層的蝸居
如倦鳥回到枝頭的巢穴,雙翅卸下月光的悲憫
有時我坐飛機越過藍天白云,乘高鐵翻過崇山峻嶺
在疲于奔命的生活中,雙鬢提前感知早霜的寒意
腰身提前承受命運的重力
人世有寬容,時間卻從無憐憫之心
而我始終是繞著人生的周長轉圈
頭頂有時烈日當空,有時銀月高懸
世界如此廣大,于生命也僅是方寸之地
微信群仿佛一間病房,他們哀傷而熱烈
談論著病情:腰椎已有數日無法直立
那是命運在負重中向著現實低頭
胰腺炎有颶風來襲之痛
糖尿病有滴水穿石之憂
高血壓如同埋雷,痛風如同刮骨
腸胃間泥沙翻卷,肺葉里結節暗伏……
哦,人生常常是在身體的磨損中
抵達孤絕的峰頂。這是疲倦的
險象環生的中年。這是生活的大海上
小舟不斷漏水的中年。有時,生存如同寫詩
讓他們在疼痛中學習生命的技藝
又在疼痛中學著理解孤獨的真理
——生死常在轉瞬之間
活著的每一刻都仿佛是彌留之際
有時我會在寫作時想起父親的壯年之期
一個技藝精湛的木匠,用斧頭劈開木材
用推刨將它們一一磨平。鋸子沿著
墨斗拉出的線條,深入木頭的紋理
就像是從閃電中找到雷霆,從石頭中
找到璀璨的星火。鑿子從一眼口子中
掏出森林中的鳥鳴、松濤的回聲
牽鉆從一個小孔中,詮釋探幽入微的真理
那時我們住在貧困的山村,我經常跟在
父親的身邊,撿拾散落一地的刨花、碎屑
丟棄的邊角料。我幻想著成為他那樣的人
以靈巧的雙手、粗壯的手臂
將木頭變成椅子、桌子、柜子
甚至是木房子。我羨慕地以為那是一種
變幻的奇跡。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
那是一種語言,并充滿詩意
我和孩子們進入病房時,外面暮色正在降臨
走廊上的掛鐘正在慢慢地指向黑夜
五十八歲的他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
宛如開花的敗竹任憑著霜雪的侵襲
胃上的癌細胞已轉移到肝腎——
生命最終的判決,從來都沒有仁慈和憐憫
他連翻身都困難了,口齒也不太清晰
我和他無言地對視。長長地,我們的沉默
接近于一只昆蟲誤入蛛網的撲騰
接近于滴水穿石的回聲
后來他微微蜷縮,閉上了眼睛
那是在假寐中,等著最后的長眠
來日無多了,但他的時間
將會成為另一種永恒
我和孩子們圍聚在床邊,像是在祈禱
更像是在等待著天使的來臨
一架琴在墻角,相似于我的命運
輾轉半生,終是困于方寸之地
一個音符高亢了,它原本是低沉的
像是對現實的叛逆,不甘于某種平庸的束縛力
還有一個音符喑啞了,在世界喧囂的轟鳴中
它膽怯得失去了發言的勇氣
更多的音符是在合唱,整齊劃一的假聲響遏行云
而最好的調音師,是用盡一生
專注于這項痛苦的手藝
從那些走失的音準中,找出真實的自己
正如我從白紙的背后
找出淚水中的鹽,和血液里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