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記營
摘 要 史鐵生以深沉的情感和睿智的思想賦予了《我與地壇》深刻的哲理,加之自身突如其來的磨難,在苦苦的煎熬中,得到了地壇這一皈依介質的啟示,身心得以放空與凈化,靈魂也有了安放之所,從而進入了宗教的層面。可母親的猝然離世,又成了他生命中難承受之痛。在痛悔與懷念中,母親成了他的懺悔母體,讓他在糾結與通透中雙向游離,但卻在宗教的情感上更深入了一步,最終在母親、自我、地壇三者的情感糾葛中完成了精神的涅槃,使母愛的主題和生命的升華有了開示的真正意義。
關鍵詞 《我與地壇》 皈依 懺悔 開示
《我與地壇》自問世之日起便倍受讀者的青睞與推崇,并多次以節選的方式入選各類教材,其中統編高中《語文》必修上冊就節選了這篇散文的一二部分。這篇經典散文在內容層面和藝術角度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從教材節選的部分來看,作者以洗煉的筆觸、深沉的情感、豐厚的思想呈現出獨特的皈依情懷和懺悔方式,以及豁然的開示歷程。作為一個經受沉重磨難的作家,肉身的“截癱”并沒有阻礙其心靈的豐盈。相反,史鐵生還能以一種寬厚的仁慈去遮蔽現實的丑惡與殘酷,且在極其痛苦的心態凈化自我。因而,對史鐵生來說,《我與地壇》是一部斑駁、充實、厚重、悠遠的靈魂蛻變史。在此,筆者對教材中節選的一二部分進行較為深入的解讀。
地壇之于作者,先是被動的選擇而后是主動的接納。之所以是被動的選擇是因為作者遭受了突如其來的人生磨難。平心而論,很少有生機勃勃的年輕人愿意主動選擇與“荒蕪冷落”的地壇相伴,只有經受了巨大挫折而又無可奈何的人,才有可能把自我封閉在被歲月廢棄的古園內。史鐵生猝不及防的人生遭遇使他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于喧鬧的都市尋找一處相對孤寂的場所,來進行靈魂的療傷。這個時候,離家不遠的地壇無疑成為最佳的選擇。所以說,他與地壇的初次相遇是一種被動的選擇。
但被動中似乎又有一種必然性。作者在文中用了一個非常宗教化的詞“宿命”來概括這種心境。宿命體現著一種消極無奈的情緒,表明作者對突如其來的人生遭遇不再抗拒而是被動地接受,這種被動接受是靈魂激烈沖突后的情感皈依,也是作者心路歷程的必然結果。史鐵生從地壇的現狀看到了地壇宿命的必然,也從自家與地壇的內在聯系看到了自我宿命的必然,這兩種宿命的必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地壇的存在是因,“我”的到來是果。這種在作者看來的因果關系,成為“我”與地壇不可或缺的關系。但二者都不約而地指向了“宿命”一詞的宗教性內涵與必然性特征。所以,作者一再強調地壇就是為了等他,歷盡滄桑等待了四百多年。如此一來,地壇的存在成為了必然,作者的人生遭遇也成為了必然,作者與地壇的相遇更成為了必然。這種必然性使地壇與作者由外在的聯系發展到內在的相依,作者從情感和身心的角度達到了宗教般的解脫與皈依。
而在“宿命”這個詞出現之前,作者還使用另一個相對世俗化的詞“緣分”,它強調的也是被動中的必然性。三代人不管如何搬家,冥冥中都與地壇不可分離。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被動中的必然性,作者的祖輩與父輩的選擇對他而言是被動的,甚至他的祖輩與父輩的選擇對時代而言也是被動的。但作者極力呈現的則是這種被動選擇隱含的必然性,既然無力改變,倒不如主動接納,這便為后來坦然接受人生遭遇埋下了伏筆。
作者表面上似乎在闡述他與地壇的“緣分”和“宿命”,其實質是對突如其來的人生遭遇的主動接納。但這種主動接納不是憑空而來,必須借助一定的介質來達成,而地壇無疑成了最佳的選擇。作者之所以選擇地壇,是因為他在地壇中悟透了生死,看到了希望。地壇成了他擺脫困境的介質,地壇便成為作者靈魂的棲息地,讓史鐵生對地壇產生了宗教般的皈依。
從標題的指向來看,寫作的重心應著眼于我與地壇之間的內在聯系及情感勾連。但文本的第二部分,卻把寫作的重心放在了對母親的懷念與懺悔上。從寫作的角度來看,似乎是旁枝逸出。但在仔細研讀這部分內容后,我們就會發現,作者以地壇為媒介,把對母親的真誠懷念與虔敬懺悔蘊含在字里行間。因此,表面上在寫母親,實際上卻始終沒有脫離我與地壇這一寫作主體。內容上看似松散,邏輯上卻緊密相連,藝術上更耐人尋味。從效果的達成來看,含蓄的表達要比直接的抒情更有張力。母愛是千百年來經久不衰的偉大主題,但單純地歌頌母愛難免會陷入俗套,而加入地壇這個媒介,便在作者與母親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如此一來,歌頌母愛便有了收放自如的發揮空間,既不顯得呆板,又能另辟蹊徑。作者通過記錄母子在地壇里發生的點點滴滴,使雜亂瑣碎的事件有了融會貫通的脈絡。
懺悔是基于宗教皈依層面而言的,這是趟過文字的表層義而深入作者靈魂內核后所得出的結論。在第二部分的第二自然段中,作者客觀陳述了自己當時的心理狀況,一是“脾氣壞到了極點”,二是“經常是發了瘋一樣”,三是“中了魔似的”。通過這三個語句把作者當時的狀態活化得真實而飽滿,這為刻畫母親苦難而偉大的形象做了鋪墊。可以想象作者的這種心理狀況給母親帶來了多大的心理負擔。正如作者后來推測的一般:“她是怎樣心神不定坐臥難寧,兼著痛苦、驚恐與一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可作者當時并沒有去替母親著想也無暇去想,因為他被自己的不幸禁錮起來了,活在無限的痛苦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殊不知,“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這種追憶反思是作者在悟透了生死的真諦后,也是在母親猝然去世后才慢慢想明白的,惟有明白了這一層深意,才會追悔莫及,痛不欲生。
經歷了時光的洗禮,作者終于從不幸的窠臼中跳脫出來,客觀理智地追憶母親在煎熬中的生活,并試圖站在兒子的角度和正常人的情感上去反思。他一方面對自我的靈魂進行無情鞭撻,另一方面又對母親的偉大進行深摯歌頌。
母親的偉大,深摯而感人。母親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母親,不僅疼愛自己的兒子,還能設身處地去理解兒子。雖然她愿意為兒子承受一切苦難,但這種真摯樸實的想法卻無法改變苦難的本質,所以,她只能把苦難的深重壓在心底,向上蒼祈求,并盡自己最大所能去照顧和幫助兒子。她不阻止兒子前去地壇,因為她清楚兒子要從苦難的泥淖中抽身,只能依靠自身思想的轉變,而這種轉變必須借助一條屬于他自己未來幸福的路。但她又擔心兒子不能從苦難中解脫出來而做了傻事。這種痛苦的煎熬深深地折磨著母親,可她對此又無能為力,只能把這種擔心深埋心底,默默地幫助兒子,卻從不敢多問一句,因而在兒子離開家時仍發呆地站在原地,即便兒子折回竟一時難以反應過來。這個“站在原地”的舉動反映出母親的痛苦與無奈,更透射出母親對兒子的無限擔憂和濃重的愛意。此刻母親說出的那句關愛的話不僅是對兒子的關心、懇求、囑咐,更多的是對自我的禱告、安慰、蘊藉。這樣一位飽受苦難的母親形象,不僅讓追憶的作者潸然淚下,而且還讓讀者也追隨著作者的筆觸而飽含熱淚。
正如作者所說“這樣一個母親,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這是一個兒子發自肺腑的情感認定,也是對母親辛勤付出的真摯體諒,更是對母親苦難與偉大的最高禮敬。對母愛的熱烈歌頌恰恰體現了作者的痛悔之深切,更彰顯了母親的不易及對兒子的深沉愛意。這也是作者通過地壇這個介質進行宗教般的皈依后又在靈魂的蛻變上深入了一步,進入了懺悔的境界。
地壇作為皈依介質,只是針對史鐵生靈魂蛻變的過程性而言的,它于母親之間在關系上可以說是毫不相干的,如果缺少作者在兩者之間進行必要性的勾連,地壇充其量只是母親休閑光顧的一處場所罷了。由于作者的巧妙安排,看似毫不相干的兩條平行線,有了必然的交集。母親作為作者靈魂蛻變過程中的懺悔母體,地壇作為作者靈魂蛻變過程中的皈依介質,兩者在作者靈魂蛻變過程中有著時間發生的先后順序和情感抒發的一致效果。
牽掛著眼于母子之間的相互性。母親生前時刻牽掛身在地壇的兒子,怕他想不開而出什么意外,所以去地壇尋找兒子是最直接的牽掛方式。作者寫母親去地壇尋找自己的文字主要集中在第二部分的第八自然段,一次是整體觀感,一次是重點感觸。在整體觀感上作者把筆墨放在了母親尋找的神態刻畫上,一處是“四處張望的情景”,作者為了突出母親尋找的艱難運用了一個形象化的比喻,因為母親“視力不好”,所以尋找起作者來便“端著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條船”。“端著眼鏡”體現了母親尋找的著急與迫切,“海上的一條船”則體現了母親尋找的艱難與專注。另一處是“緩緩離去的背影”,當母親尋找到了兒子的蹤跡時,便放下擔憂的心。可兒子故意“不去看她”,她便失落地離去,“緩緩”一詞活現出了母親復雜的心路歷程。作者對當時“為什么我決意不喊她”進行了深入的思考,直擊自己的靈魂,流露出無限的“痛悔”。這既寫出了當時母親對兒子的殷殷牽掛,又寫出當時作者的“倔強或羞澀”。從相互性上講,這是從側面寫出了作者對母親的深沉牽掛。相互性的牽掛主要表現在母親猝然逝世后作者在地壇里對母親的痛悔與思念。
相連立足于母子之間的血緣性。面對兒子的截癱,母親一面是心痛,恨不得代替兒子,一面是體諒,她心里明白兒子的苦衷,幫助兒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把一切苦難都承擔起來。兒子當然也明白母親為他所遭受的苦難及所表現出來的偉大精神,但年輕人的倔強與羞澀讓他短時間內無法轉過彎來,可他內心深處還是理解與感恩母親的。第二部分第四自然段插入與一個作家朋友聊天的內容,借助作家朋友袒露寫作動機是為了讓母親驕傲,作者聽到這句話后竟然莫名的驚訝,發現自己寫作的動機與作家朋友不謀而合,這是作者對母親理解與感恩的直接表現。當母親逝世后,因為與母親血緣上的相連與情感上的相通,作者在懷念與懺悔中交織,通過地壇這個皈依的媒介,抒發了對母親的無盡思念與感恩。
開示顯現于母子之間的通透性。“開示”是一種宗教術語,緣于作者皈依與懺悔后的豁然開朗,這種豁然開朗后的啟示得益于地壇。母親希望兒子能在地壇沉思醒悟后“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一個截癱的兒子,不能永久地沉浸在苦難中,如果從苦難中不能自拔,只會陷入絕境。而找一條通往未來的幸福的路,則是排解苦難的最佳方式。母親的最低愿望卻透著卑微與無奈,因為誰也不能保證她的兒子能夠最終找到屬于自己的路。可這種卑微與無奈的愿望卻通過地壇開示出了通透性,因為她的兒子終于悟出了生死的實質意義,進入了宗教般的感悟層面,在這一刻,地壇已經升華為皈依介質,而母親成了懺悔母體,母子之間因為地壇的聯結顯得更加緊密。當有一天兒子突然理解了母親的苦衷后,陷入了沉思:“年年月月我都到這園子里來,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親盼望我找到那條路到底是什么。”從字面意思上看,好像作者并沒有弄明白母親盼望他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么;可從深層意思上看,作者用筆碰撞開的寫作路又何嘗不是母親盼望的那條路呢?作者用這種沉思與追問的方式來懷念與感恩母親,正是借助地壇表達開示通透性的一種最直接的表現。
〔本文系江蘇省教育學會“十四五”教育科研規劃立項課題“基于高中語文核心素養視域下的高質量課堂教學模式研究”(批準號:21A07YWSZ218)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通聯:江蘇昆山市柏廬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