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創作和演出都來了靈感

卜大煒

9月4 日晚，在國家大劇院音樂廳上演了一部名為《海峽 海峽》的交響音畫，細膩動情之處令人淚目，激情澎湃之時震山撼岳。這是一部題材為呼喚兩岸統一的交響合唱作品，由杜鳴作曲，游暐之文學撰稿、作詞，邢時苗總導演，福建省歌舞劇院創排。演出當晚，臺上演員傾力完美地表達出作品的思想內涵和藝術特色，觀眾深受其藝術魅力的感染而發出贊賞的歡呼，遂返場加演了作品高潮的尾聲。演出列入第十三屆中國藝術節參演劇目，成功的作品和演出體現了藝術節的精品定位。

文學撰稿、作詞游暐之是近年來頗具影響的劇作家。她擔任《歌劇》雜志主編以來，身處中國歌劇創作和演出的一線，見證了眾多的成功與失敗的實例，難抑親自創作劇本的藝術創作沖動，并厚積薄發，以歌劇《天地神農》一舉成名，不久又以歌劇《紅流澎湃》再造成功。她的劇作選材獨到，定位清晰，戲劇情節真摯感人，筆法優美，富含音樂性，與歌劇的藝術規律緊密契合，還拿得起大題材。我觀賞過她的《天地神農》和《紅流澎湃》兩部歌劇，都屬才華之作，今次的《海峽 海峽》更讓人感到作家的創作動力和源泉在涌動不歇。交響音畫《海峽 海峽》是游暐之與作曲家杜鳴繼歌劇《紅流澎湃》后的再度合作，兩人創作理念相通，碰撞出藝術創作的火花，并且這次的成果更為耀目。

交響音畫《海峽 海峽》書寫了兩岸人民在文化上的同宗同源、血脈相連，發出骨肉親情的呼喚，營造出兩岸同胞攜手共圓中國夢的愿景。作品分為序、四個樂章和尾聲六個篇章。動用器樂、合唱、重唱、獨唱、獨奏、舞蹈、朗誦、舞美、服裝及多媒體等藝術手段，成為一臺綜合性的舞臺表演藝術形式。此次來京演出為音樂廳演出版，簡化了布景和多媒體，但由于文字和音樂的硬核俱在，仍不減其藝術的沖擊力。

序《海的記憶》以朗誦詞開始：“深藍的海，海水拍打著兩岸，如果這是一種語言，你是否聽得出，這其中的幽深曠遠……”朗誦詞并非嚴格意義的格律詩，但以“海水”破題，成為全曲的起始，并在《序》中三次出現成為詩的節奏，為音樂預留了動機的承載基礎，成為貫穿全劇的“主導動機”，也成為一個聯系兩岸的意象。在第一樂章《故園依稀》中，作者讓合唱團創造出一個家鄉風情的戲劇小場景：閩地方言的叫賣聲聲，魚丸、魚湯和肉燕等舌尖上的風物，成為共有的文化牽系，也在此構成為一個活色生香的群眾場面。這里出現男中音的詠嘆調《游子心》：“曉夢回故園，夢醒濕衣衫，依稀辨，慈母眼淚密密針線，老父無言望斷南飛雁。”這是作者以蒙太奇的手法安排了回首故鄉的時空穿越。如果說這是一部歌劇開頭的場面戲，那么，作者接下來的第二樂章《紅燭喜娘》中塑造了一對“歌劇”人物形象，這一對人物形象的引入為作品埋下了戲劇發展線索。兩人青梅竹馬共結連理，在“親友”合唱團的叫好聲、劃拳猜酒聲中拜天拜地拜爹娘，女高音的女主人公唱起“梳起，額前劉海，挽起青絲長發，一朵百合鬢間插，看鏡中笑，紅暈飛起人面桃花”。她從新娘到喜娘，男中音的男主人公從“毛頭小子”到“早已挺拔堅強”的“竹馬”，人們慶賀“龍鳳喜燭焰焰光啊，新郎新娘圓當當啊！”“貴宅喜樂結碩果啊，五谷豐登永吉祥！”這是戲劇的高光時刻。然而峰回路轉，第三樂章《孤影離愁》的戲劇發展為男主人公被迫流落到海峽對岸，一對新人生死別離，“淚流干，白了頭，難寄相思，難解鄉愁”，男女主人公在獨唱和二重唱《離殤》中，寄情相思紅豆，隔空互訴衷腸。第四樂章《同源血脈》，以氣勢宏闊的合唱《誠敬媽祖》，贊頌兩岸民眾共同祭拜的圖騰媽祖，“誠敬媽祖，寬仁無疆，恩澤四海，普度慈航，風調雨順，福運綿長，千秋圣跡，優惟尚饗”，以古樸的歌詞，歌唱在民族遠古時代就形成的血統淵源。尾聲《海峽夢圓》，朗誦詞“深藍的海，海水拍打著海岸，如果這是一種語言，你是否聽得出，這其中蘊藏著多少愛的牽念”，以再次出現的“海水”扣題，伴和著鐘磬齊鳴，男中音獨唱與合唱高唱《海峽 海峽》：“泱泱華夏，燦若云霞。

在歌聲中，相隔兩岸的世紀眷侶終于團圓了，當年的紅燭喜娘已是滿頭華發，此情此景令全場淚目，戲劇的高潮與音樂的高潮同時來臨，統一的宏愿在此。我認為作者在作品中講述的“紅燭喜娘”故事遠遠超出了愛情范疇，打造的不是《梁祝》，不是《羅密歐與朱麗葉》，而是升華為兩岸同胞同宗同源的大愛，是一種兩岸民眾對民族共同福祉的寄托與象征，就如同朝鮮半島的民歌《阿里郎》，歌唱的雖然是情郎，但早已成為對幸福美好生活追驥的象征，從而才有“第二國歌”的美譽。《海峽海峽》塑造的“紅燭喜娘”故事之所以讓人淚目，同樣是寄托了人們圓夢海峽的美好愿望。

全劇的文學腳本濃墨重彩，飽含詩情畫意，富含音樂的想象力。游暐之在作品中的劇詞也非常精彩，凸顯文學功力。同時，作者知道何時婉約何時豪放、何時詠嘆何時宣敘；何時抒情何時戲劇。作品中的四段朗誦詞有一種蘇東坡筆觸的魄力與氣勢，讀來鏗鏘而又有格局，而在對兩位主人公的描述中又有李杜筆觸的馥郁。歌詞不拘泥于幾言幾律，除了《誠敬媽祖》和《海峽 海峽》兩首歌詞為四字句外，其他句式為自由體，每句長短不等而有參差感，并且文辭優美，有抒情詠嘆調化的感覺。四字的句式被《詩經》采用，被《楚辭》采用，被《樂府》采用，在先古祭祀時所采用，這里《誠敬媽祖》一段的四字句歌詞從內容和修辭風格看，應屬更古老的金石銘文。更為可貴的是，作者深諳比興的傳統手法，這是中國古典詩詞與西方詩歌相比所獨有的特點。例如以紅豆比興離別的相思，以海水指代歷史淵源和親情，以煙波中的孤帆比游子，以紅燭比新人。而最有感染力的就是將兩位男女主人公的愛情、離別與團圓比興為兩岸統一的中華夢。游暐之的文學修養加持著對音樂、歌劇的感悟，落筆為“音樂的戲劇”。

我在兩位作者上一次合作的歌劇《紅流澎湃》中欣賞到作曲家杜鳴的音樂，他善于使用音樂的調色板，因此，優美、生動，“戲劇的音樂”是他創作的特色。《紅流澎湃》對廣東音樂的運用出神入化，這次作曲家對閩南音樂的采用同樣是才華的展露，有鍛造有提升，顯示出作曲家對地域音樂的運用得心應手。

在《序》的開始，中國大鼓以疏落漸進的鼓點作為全曲的引子，如同南音開始時琵琶單音的引子。在此背景上，弦樂奏出色彩朦朧的海水動機，這個動機串聯起其后的樂章。隨后一個小提琴聲部與合唱哼鳴奏出一個深情寬廣的旋律，這是全劇的海峽主題，在全劇循環出現，成為兩岸親情的音樂意象。這個旋律含有南音的特色音程，但并不拘泥于對南音曲牌的模仿，而是寫得非常有內涵、有意味、有分量，形成舒展的歌唱性線條。

在全劇的音樂延展中，作曲家對劇中幾段抒情旋律寫得優美流暢，深情感人，讓人心醉、心碎，可以數次聽到“南音音程”，化地域特色為民族特色，提升了藝術規格，當屬才華之筆。音樂色彩的變化產生戲劇性。如果說南音有著雅集類音樂的特性，那么進入第一樂章《故園依稀》，音樂色彩突然跳轉，呈現“市井記憶”的合唱變為閩南童謠《天黑黑》，詼諧的鄉俗音調，由女聲唱出，并一路變化，時而木管演奏旋律弦樂演奏分解和弦，時而弦樂演奏旋律木管演奏分解和弦，風趣生動，伴以一片民俗的叫賣聲此起彼落。音樂色彩又一次跳轉，男中音的獨唱《游子心》具有藝術歌曲的風格，表達“盼韶光入海前嫌釋，親人團聚把酒言歡”的心情，在交響性配器和合唱中形成第一個音樂的高潮。第二樂章《紅燭喜娘》以狂放的嗩吶開場，閩南民歌《丟丟銅》拉開了婚慶喜宴的現場。其后的女聲合唱和女高音獨唱的《新娘》，“紅燭照紅妝，共度今生美韶華”，則有著南音那樣的千回百轉，靜謐中帶有暗自的喜悅與憧憬。嗩吶攜合唱再次高奏《丟丟銅》。在一片劃酒令中，男女兩名鼓手在臺前表演了一段壓腳鼓的二重奏，鼓點時疏時密，他們在鼓面上用腳前后移動使得鼓點的音高和音色產生萬千變化，在這個訴說“生死相隨”的插段之后，歡快的嗩吶三奏《丟丟銅》，與合唱一起發展為高唱“五谷豐登永吉祥”的婚慶歌《喜娘》，結束了這個呈現兩岸共有鄉俗的歡快婚禮場景。第三樂章《孤影離愁》，圓號模仿的海螺聲充滿著不祥的懸念，樂隊的不協和和聲和半音化音樂線條引出海峽主題的再現。男女主人公如泣如訴的《離殤》對唱和重唱，發出天問：“思鄉的歌啊，還要唱多久？”第四樂章《同源血脈》，在海水動機之上，隱約飄蕩出的管鐘聲使得云開霧散，小提琴聲部吟唱出調式明朗的旋律，引出眾贊歌式的《誠敬媽祖》，音樂形象豪邁，民族特色鮮明。

尾聲《海峽夢圓》，作曲家讓簫吹出鄉音，女聲哼鳴和獨奏小提琴穿插唱出一首愛的旋律，親情的歌。海峽主題再次響起，此時發展成為一首游子“回家的歌”。隨后引出男中音和合唱的終曲《海峽海峽》，音樂情緒豪邁，突出一個詞：“回家”。忽然間，11 面紅彤彤的中國大鼓在臺前一字排開，與全樂隊的民打、洋打一道展開了一場中國鼓樂的盛典。鼓樂在中國各地都有不同的表現樣式和風格，但總是在最隆重最盛大的群眾場面中出現。作曲家在這里并沒有拘泥于某地某省的制式，而是萃取到中華鼓樂的精髓與實質，伴和樂隊與獨唱、合唱高奏，“泱泱華夏，燦若云霞”“兩岸骨肉，圓滿中華”，聲震屋宇，推向高潮。作曲家在前面對打擊樂的運用一直比較節制，到了這里，已是放開了，“潑墨揮毫”了。這也是我看到的對中國大鼓用得最酣暢淋漓、恰如其分的音樂會和交響樂作品。自古以來，華夏民族的鼓樂就在社稷生活中擔綱表達集體意志，占卜時使用，祭祀時使用，出征時使用，節慶時使用。鼓樂不是虛張聲勢，而是強烈訴求的表達。在這部重大題材的關鍵篇章中，在呼喚孤懸海外游子“回家”時，不用鼓樂用什么？作曲家杜鳴將鼓樂的使用發揮到了極致，讓人叫絕的是，由于配器巧妙，這么強大的鼓樂聲場，還不壓唱。

這次北京巡演的成功還在于演出陣容的配備。女高音王慶爽的演唱體現民族唱法的傳統美，情真意切，運腔自如，不尖不炸，音色統一，優美順暢；人物形象和音樂形象樹立得非常清晰真實。男中音王鶴翔的演唱吐字清晰，音樂傳神，聲音通透，美聲唱法的他在保證音質堅實的同時，對幾處民族意味的“小嗓”也應用自如，并且在尾聲這樣吃重壓軸的地方大展實力。兩位歌唱家都將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中央歌劇院院長劉云志擔綱尾聲的小提琴獨奏，音色鮮艷靚麗并具有良好的穿透力，增添了音樂的亮點。朱曼的指揮同樣是亮點，她將音樂處理得條清縷晰，對樂隊與合唱隊的情緒啟示非常到位。她的手勢善于將樂隊攏到一起。捷杰耶夫說，樂隊出什么樣的音色取決于指揮，以我過去坐樂隊的經驗，體會到在她那樣的手勢下演奏是心里有底的，是能夠從容運弓和呼吸的，演奏演唱無疑能充分發揮，音色悅人。而對臺下的觀眾來說，在現場看這樣的指揮也是一種享受。海峽樂團也是第一次看到，有臺灣同胞的加入是得益于改革開放。看到的還有，這個樂團和福建省歌舞劇院合唱團當晚通過這部作品展示了不俗的藝術實力。給人印象深刻的還有樂隊中那位兼善演奏嗩吶和簫的樂手，讓音樂色彩在“雅”與“俗”之間瞬間跳轉。特別讓人感動的是，后來得知終曲在臺前演奏中國大鼓的十名帥氣的男生，是舞蹈隊跨界客串的，而非專業的打擊樂手。但看他們敲打得自信、嫻熟、投入、陶醉，有花式打，有亮相，氣勢如虹，豪氣沖天，節奏絲毫不差，能演奏得如此專業、如此傳神，無疑下了大功夫。

這次音樂廳版的演出省略了許多舞美手段，但當晚劇中新娘- 喜娘的紅色嫁衣、金色頭飾到銀發的變化，都是精心設計安排的戲劇表現手段，很好地烘托了兩岸盼統一的主旨。西方的康塔塔從歌劇脫胎而來，就一直保有著音樂表達戲劇的核心功能，交響音畫《海峽 海峽》無疑也抓住了這個核心，同時賦予民族屬性，且創編組無疑都綻放出了藝術靈感，臺上的演員也被作品感染進而也被自己的演奏感染了，從而觀眾也被感染了，這樣的舞臺表演藝術作品好聽好看還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