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瑋 宋凌燕 潘珊菊

8月28日,2022推進全球生態文明建設(洱海)論壇在云南大理召開。這個以洱海命名的論壇去年首次亮相,作為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締約方大會第十五次會議(COP15)的配套外宣活動,被生態環境部COP15執委辦定位為“COP15的重要遺產和重大成果”。如今,洱海論壇作為機制性會議,每年將定期舉辦。
今年,72歲的孔海南再次來到洱海論壇。作為上海交通大學環境科學與工程學院的一名教授,他最多的時間卻扎根在距離上海2000多公里外的大理洱海。
1987年開始研究洱海,孔海南投入30年的時間來重現那一汪澄澈透明的碧水。2006年扎根洱海,孔海南平均每年200多天都待在云南大理洱海邊的研究站里。孔海南說,“治理洱海這么多年,我就兩個夢,一是看到海菜花,另一個是看到水下森林。”而如今重現洱海水上繁花已不再是夢。海菜花,這朵洱海中傳說的小白花在洱海生了根、發了芽、開了花。
海菜花對水質要求極高,被稱為是“水質風向標”。而海菜花的繁茂生長也恰恰見證了大理水治理的成效。據孔海南介紹,湖泊恢復周期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截污控污,第二個階段叫湖泊水體改善,第三個階段是生態修復。“而海菜花的盛開標志著湖泊治理已經從湖體水質改善向生態修復轉化。”
“水下森林”是由沉水植物(如沮草等)組成,分布在洱海的湖中心,現階段洱海“水下森林”還未恢復,孔海南認為這是洱海生態修復下一個階段更艱巨的任務。
時間撥回上世紀80年代末,孔海南作為中國政府“公派交流學者”,前往日本國立環境研究所研究湖泊與河流水環境。1987年,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與日本國立環境研究所啟動了《日中兩國湖泊比較研究》項目,當時負責人找到他,希望他可以參與這一項目,而課題之一就是滇池、大理洱海與北海道洞爺湖之間的比較研究。也就在那時,孔海南開始與洱海結緣。
1996年,洱海出現了偶發性藻華,孔海南接到消息后,第一時間從日本筑波科城趕赴洱海。由于當時的交通工具并不便利,等他一周后到達洱海,藻華已褪去。孔海南站在租借的一條船上,清澈透亮的湖水泛著波光,他低頭向湖深處望去,沉水植物從10米以下的湖底一直長到湖面,似一片茂密的水下森林。“那一次來,我就迷上了洱海。”至今,孔海南還記得初遇洱海盛景的驚艷。
當時,上個世紀90年代的中國,在湖泊藻華爆發機理等基礎研究上相對還比較混亂。但孔海南在聽聞1999年上海交通大學恢復建立了新的環境科學與工程學院后,他選擇歸國擔任上海交通大學教授。他不僅帶回來了26箱水生態環境治理的書和技術資料,還爭取到了日本政府環境省與日本國際事業協力團(JICA)的1.5億元無償援助資金。
但彼時的洱海正飽受農業污染、水質惡化、富營養化等困擾,那片留存在他回憶中的水下森林已不復存在。為了讓洱海回歸清澈,重現海上繁花、水下森林,孔海南和同事們花費了5年多的時間,將洱海污染問題上報,爭取立項。2006年12月,國務院召開常務會議,審議通過國家水專項實施方案。該專項重點圍繞“三河、三湖、一海、一江、一庫”,其中的 “一海”即洱海。自那時起,他帶領團隊扎根,開啟了洱海治理的歷程。
初至洱海,一切都是從頭開始。開展研究面臨的第一大問題就是缺少經費。雖然洱海水質治理成功立項,但由于國家水專項科研費撥款手續相當繁雜,經費到款滯后。沒有經費,項目無法開展,“因為我在國外工作十幾年,也有一些存款,當時就拿存款先墊著。”在研究前期,孔海南拿出了自己的存款、工資來墊付研究所需費用。
經費暫時解決了,但還有一個大問題擺在他們面前,那就是沒有實驗室。由于需要提高水質取樣的效率,因此實驗室要建設在離洱海水域200米以內,可是當時附近并沒有專門的實驗室,團隊也沒有充足的經費去建,孔海南與研究人員租下一家農戶房子,將其改造成實驗室。
在項目剛剛開始時,他幾乎每天都徒步五六公里去實地采樣,走遍了洱海流域的每一條溪流。在這十幾年間,孔海南團隊駐守洱海等河湖治理一線,累計行程500多萬公里,完成野外樣品采集30000余次,分析水質指標160000余次。
時隔30年,花又開了。
2018年,得知古生村陽溪生長出一片海菜花后,孔海南和團隊的研究人員當即驅車30公里前往陽溪。他們到達時,湖面上空空蕩蕩,海菜花還未鉆出水面。“海菜花見了陽光就冒出來,沒有陽光它會縮下去。”孔海南說。于是他們開始陪它等太陽,隨著陽光播撒在湖面上,海菜花一顆顆穿過潔凈的湖面,在湖面上連綿不絕地盛開著。“當時冒出來的海菜花不止一顆兩顆,有十幾二十顆了。”在看到海菜花后,團隊成員都激動不已。
回憶起那個時候,孔海南說,“我們治理洱海這么多年,我就兩個夢,一是看到海菜花,另一個是看到水下森林。如果這兩個指標出來了,就意味著洱海恢復了,我心里就穩了,所以當時看到海菜花真的連眼淚都掉出來。”
不過,就在前幾年,孔海南及其團隊還多次面臨著海菜花年年種、年年死的困局。“當時至少種了4年,年年死。”孔海南說,“我們將周圍采集到的海菜花往湖里種,但是天不遂人愿,種植到洱海里的海菜花種一年,死一年,即使挨過一年,第二年也死了。”
“海菜花,開白花,愛洗澡的小娃娃,清清的水不帶泥、不帶臟,蓮池到處都是海菜的家。”這首舊時童謠,生動地傳唱出海菜花的特點。正是因為海菜花對生長環境的水質要求極高等特點,也讓它被譽為“水質試金石”。
據孔海南介紹,湖泊恢復周期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截污控污,第二個階段叫湖泊水體改善,第三個階段是生態修復。“海菜花的盛開標志著湖泊治理已經從湖體水質改善向生態修復轉化。”孔海南說,現在我國幾個主要的重污染湖泊都尚處在截污控污、湖泊水體改善階段,但洱海有了一個新變化。
如今,時隔近30年后,海菜花又重返人們的餐桌。海菜花的種植不僅意味著湖水清了,它還成為農民的“錢袋子”。之前,洱海附近農民的主要收入來源并非海菜花而是大蒜。由于大蒜是大水、大肥、高藥的農作物,因此需要施大量的肥料和農藥,這些肥料和農藥殘留在農田里,一下大雨全都隨著徑流排到洱海。據孔海南介紹,“一畝大蒜的施肥量是270公斤,其中差不多100公斤沒有被田地吸收,而一畝湖面接受一畝的肥料,自然就富氧化了。”洱海的湖水一度從接近可直接飲用的國家地表水標準二類迅速下降,在局部湖灣下降到劣五類水。
“大蒜是頭號元兇,我們從保護洱海的角度提出建議,在原洱海湖岸線以內200米禁種大蒜,200米至兩公里范圍內限種。”孔海南說,雖然了解到污染原因,可是解決這一問題并不容易。如何在改變高污染的種植結構的同時,又能兼顧農民的生計,為此孔海南團隊也想了很多辦法,他們與農科院、中科院等多個機構合作,引進了陽光玫瑰、藍莓、車厘子、中藥材等經濟作物,以陽光玫瑰為例,第一年它的單價達到100塊一斤,現在一斤20多塊,其年產能達到30億產值。
但這些作物也面臨著市場需求量相對較小的問題,后來團隊決定將海菜花作為經濟作物來種植,最開始只有孔海南團隊在種植海菜花,隨著他們的努力,最開始只有幾顆的海菜花,從一小片生長到幾畝、幾十畝到現在的幾千畝。據孔海南統計,現在已有大概5個海菜花種植基地,僅洱源縣右所鎮東南部的松曲村就有2000多畝地種植海菜花,而且村里90%的農民都以種植海菜花為生,海菜花現如今已頂替了大蒜。
現如今海菜花在本地一斤賣12塊,有時達到十七八塊,而且還以每斤40-50元的價格賣到了北京、上海等地。此外,海菜花1年9個月都可以采收,每周都可以采一次,采收頻率很高。時隔30年后,海菜花再次登上飯桌。如今,海菜花不僅成為洱海治理的標志,也成為農民的“生財路”。

湖泊污染容易,治理難,治理湖泊需要長達幾十年。2019年,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副總理韓正來洱海視察,在孔海南匯報過洱海的情況后,韓正問了孔海南兩個問題,洱海真正做到生態完全恢復需要多少年?能堅持那么長時間嗎?
“已經堅持快20年了,就不怕再來個20年了。”當時的孔海南這樣回復。
2004年5月爭取水專項太湖課題時,孔海南曾因突發心臟病,被送往醫院急救。由于心臟病的原因,孔海南并不適合在云南高原地區長待。而且相比大理,上海的醫療條件更有保障。但他還是選擇放棄上海優渥的生活,扎根在洱海旁。2006年,當洱海治理被列入國家重大專項中時,只有他曾經在國外長期從事過湖泊系統研究的經驗,因而孔海南選擇去洱海,“身體行我也要去,不行我也要去。”
在洱海的這十多年的時間里,孔海南就住在醫院旁邊,家人不在身邊,他一人做飯一人生活。到洱海后,他的心臟病也常發作,發病后,他每次躺幾天緩解后,就馬上投入到工作中。2013年,課題、項目進入結題驗收階段時,他的發病率也從每年、每月,發展到每周一次。上海交通大學環境科學與工程學院首席研究員、上海交大云南(大理)研究院院長王欣澤此前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孔老師那段時間幾乎是工作五天躺兩天,直到2013年10月所有課題與項目均驗收結題。驗收之后,孔海南一回到上海就被送進新華醫院,連續七天內做了兩次大的心臟手術,這時候孔海南才從醫生口中得知,原來他有先天性的心臟疾病。那時候,孔海南已經63歲。
雖然孔海南現已退休,但他每年仍然有將近一半的時間在洱海度過。回顧自己的前半生,孔海南感慨道,“我70多歲,30多年都在研究洱海,我這輩子就研究洱海了。”
洱海保護能不能一直延續下去?這是孔海南現在最擔心的問題,讓他欣慰的是,如今洱海保護已有三代人的傳承。“70多歲的我算第一代,王欣澤50來歲,他是第二代,沈劍30多歲,現在是第三代。王欣澤的愛人是我們交大的老師,也借調到了大理大學,現在他的孩子也在大理幼兒園。沈劍是山東淄博人,他現在已經把他的父母、親戚一起接到了大理洱海。”
“湖泊保護并非一日之功,研究院要繼續辦下去,就要有人來。”孔海南說。為鼓勵更多科研人員和青年學子投入到洱海保護中,孔海南在生日當天,捐出200萬元的積蓄,聯合中國水環境集團、上海交通大學云南大理研究院等共同發起成立了“洱海保護人才教育基金”。孔海南認為,留住人才需要物質獎勵,還需要一種情結。“我們給學生頒發獎學金,給青年老師發研究獎勵,讓青年人慢慢關心洱海,與洱海建立起一定的感情基礎。”當然,孔海南也承認,“在一線肯定是辛苦的,而且什么都難,留在這里要有洱海情結。”
如今,洱海治理經過長達五年的搶救性階段,已經轉入到保護性治理和生態修復階段。在孔海南看來,洱海出現的問題不是個例,洱海的治理經驗,有望推廣到全國其他地區的湖泊治理當中。他也用20個字總結了洱海模式,即政府主導、依法治湖、科技支撐、企業創新、全民參與。
“我們治理洱海,不是僅僅看到洱海,其實洱海后面有95%的湖泊都與之相當。我們花了30多年時間與精力去治理洱海,也希望它能夠給其他地區的湖泊治理有所啟示。”孔海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