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心
十年前,背《宋詞三百首》至南宋詩人陳與義的《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只淺淺地掠過兩遍,便能背得極順溜。因為上口順溜,因為簡單易解,它成了我最喜歡的《臨江仙》詞。然而,它究竟妙在何處?似水流年的往事,如風清,如月冷;兩鬢蕭蕭的感傷,恨國破,恨家遠。我自以為是懂他的——詞紅而人不紅的詞人陳與義。直到我自己開始寫詩后,才有了更深的感觸:凡是寫得很順的詩詞,大多來自心底;每一句都是必須說的,而不是勉強湊的。于是,我重新來掂量——這闋古往今來獲無數詞評家贊譽的小詞: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突然發現:短短的一闋小詞,幾乎寫了陳與義一生的故事。
陳與義(1090—1139),字去非,號簡齋居士,洛陽(今屬河南)人。雖然陳家并非洛陽原住民,但自曾祖陳希亮由四川眉州遷入,到陳與義,已歷經四代繁衍,他鄉亦是故鄉了。何況,他生于此、長于此,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歲月在此度過。“洛陽”兩字之于陳與義,是深入骨髓的印記和惦念。
《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的上半闋回憶了當年他與群賢在洛陽午橋歡聚夜飲的盛況。洛陽午橋乃當地名勝。唐憲宗時宰相裴度、宋真宗時宰相張齊賢退隱后,先后于此置別墅,與一班文人雅士暢游其中,或感月吟風,或撫弦高歌。而到北宋徽宗政和年間,相聚午橋的“豪英”應該包括了“洛中八俊”,如“文俊”富直柔、“詞俊”朱敦儒、“詩俊”陳與義等。美好往事的回憶,誰又能避免得了呢?這原本平常,奇的是,回憶里竟透著冷冷的寒意,如同山谷里清冽的泉水,甘則甘矣,飲之,卻心頭一涼。
“長溝流月去無聲”,與杜甫詩的 “月涌大江流”意思相同,但顯然更幽靜、更雅致。想來這是實景。長長的護城河里,一輪明月被流水送走,偏偏還是無聲無息的。這是歡樂嗎?縱然是,亦太短暫。并且,只是那一夜嗎?那之前,那以后,所有的時光,都悄無聲息地流逝了……再有“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多少人激賞其意境之佳,這真是視覺與聽覺的盛宴。可是,杏花只剩下“疏影”,在春天拂曉的清寒中,聽著陣陣笛聲,不必說涼,而涼自生。真的是很奇怪,明明熱鬧的場景,卻被陳與義寫得冷冷清清;明明“坐中多是豪英”,讀詞的我卻只看見陳與義一人孤孤單單的身影。到底是怎樣的性格、怎樣的人生,造就了一支非同凡俗的詞筆?
陳與義是官宦世家子,曾祖陳希亮曾是大文豪蘇軾的頂頭上司。想當年,蘇軾中進士后,第一個官職即簽書鳳翔府判官。而陳希亮是鳳翔知府,為人剛正不阿,有才干,且官聲良好。兩人雖是眉州老鄉,但關系并不親近。蘇軾少年得志,難免有幾分恃才傲物。為挫挫銳氣,幫助年輕人更好成長,陳希亮對其頗嚴格。因為敬重老上司的為人,蘇軾后來為陳希亮寫傳記。
不過,陳希亮的才干與進取心傳至曾孫陳與義,已然式微。身為官宦后人,功名與出仕,對于陳與義,只是客觀要走的一條路,而非主觀強烈所愿。盡管如此,他的運氣并不算壞,至少比同樣出身仕宦之家的詞人柳永,要順利許多。徽宗政和三年(1113),24歲的陳與義榮登太學上舍甲第,接著基本做清貴安閑的學官,這倒也符合他愛靜、低調的性格。北宋滅亡,南渡后的陳與義在高宗朝官運亨通,居然官至參知政事,即副宰相。這與他兩度受知于皇帝,不無關系。
與柳永的詞《鶴沖天》“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得罪了宋仁宗而遭黜落正好相反,陳與義的詩總是能契合皇帝的心意。徽宗愛他的《墨梅》詩:“含章檐下春風面,造化功成秋兔毫。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高宗則尤喜其《懷天經智老因訪之》詩的頷聯:“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
從徽宗朝洛陽午橋的“杏花疏影里”到高宗朝湖州苕溪畔的“杏花消息雨聲中”,正是《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下半闕的起頭句:“二十余年如一夢”。接著,他又是如何續寫的呢?出身優裕、仕途平穩的陳與義,若非靖康之變,斷斷寫不出“此身雖在堪驚”這樣動人心魄的句子。如同杜甫經過“安史之亂”,陳與義也是吃盡苦頭、嘗遍困頓,從陳留逃難至湖湘,顛沛流離長達三年之久。
這段艱難困苦、險象環生、九死一生的經歷,有詩《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虜至奔入南山十五日抵回谷張家》為證,其中有句:
避虜連三年,行半天四維。
我非洛豪士,不畏窮谷饑。
但恨平生意,輕了少陵詩。
今年奔房州,鐵馬背后馳。
造物亦惡劇,脫命真毫厘。
及至湖南邵陽,他又寫下了傷懷國事詩《傷春》:
廟堂無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初怪上都聞戰馬,豈知窮海看飛龍。
孤臣霜發三千丈,每歲煙花一萬重。
稍喜長沙向延閣,疲兵敢犯犬羊鋒。
有目共睹,陳與義詞寫得好,他的《無住詞》僅十八闋,卻闋闋出色。不過,他的主要成就在詩,不在詞。宦海之余,他將絕大部分精力給了詩:“投老詩成癖,經春夢到家。”其實,詩陪伴了他一生,他也因此被元代的方回在《瀛奎律髓》中尊為江西詩派的“三宗”之一,與黃庭堅、陳師道并稱。陳與義存詩600多首,風格由清新到沉郁,以南渡為界線。親歷國難、背離故土的無比沉痛,讓陳詩有了杜詩的感懷時事的味道。即便僅從上所舉二詩中,亦可窺得江西派詩祖師爺杜甫的影子。
可是,詩詞作家顧隨先生在《簡齋簡論》中,卻又一針見血地指出,陳與義寫詩不賣力氣,遠不及杜甫有力、真切:“原為老杜之世法,而寫孟、韋之詩法,此不是天才不夠不能寫,便是膽量不夠不敢寫。”膽量,那是性格了。當杜甫“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投奔肅宗于鳳翔,不過是被授予左拾遺這種小官;陳與義呢,數年間便列位宰執。一樣的投奔,不同的境遇。然而,陳與義于南宋王朝又有多少建樹呢?
據《宋史》記載,宰相趙鼎謀求收復,宋高宗主張議和。陳與義既不敢得罪皇帝,也不想與同事為敵(或者說也不愿違背自己內心想法),無奈只能和稀泥:“若和議成,豈不賢于用兵;萬一無成,則用兵必不免。”陳與義不可能像陸游那樣,有“淚濺龍床請北征”的勇氣與激情,當然,即使有,在高宗朝也是枉然。倒是在人事方面,他很是推薦、提拔了一些人。他總是很嚴肅、很謙恭,不宣揚、不高調,給人一種淡淡、疏離的感覺。
《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大約完成于高宗紹興五年(1135)或六年(1136),陳與義退居湖州青墩鎮壽圣院僧舍時所作。再看詞收尾的兩句“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多少悲歡離合、多少興盛衰亡、多少滄海桑田,在一登一看間,輕輕一收,歸入了漁舟唱晚,同時也對應了上半闋。上半闋的回憶,下半闕的驚心,皆以聲音作結。明朝楊慎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是步了陳與義的后塵。
我想,這闋小詞的優點大致有二。首先自然,有真氣,是陳與義的真實故事;再有能入能出,感情沒有如洪水般泛濫,不可收拾,因此才韻味無窮。或許,也只有陳與義這般性格、這般才氣,方能有此佳作。
自古以來,寫杏花的詩詞數不盡數。只舉與陳與義同時代的宋徽宗、李清照同樣也是北宋滅亡后所寫的杏花詞。徽宗的《宴山亭·北行見杏花》:“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果然是皇帝畫家,工筆畫般細膩,以花開花落寄寓亡國之痛;李清照的《臨江仙·梅》:“濃香吹盡有誰知。暖風遲日也,別到杏花肥。”女詞人自喻梅花,以杏花之憨肥,來襯托梅花之玉瘦。而在陳與義的《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里,杏花代表洛陽,代表回不去的故鄉以及往日太平盛世的種種美好。
高宗紹興八年(1138)十一月,陳與義病逝于湖州,年僅49歲。兩年前的春末,他寫下了思念故鄉的詩《牡丹》:
一自胡塵入漢關,十年伊洛路漫漫。
青墩溪畔龍鐘客,獨立東風看牡丹。
真真切,真有力。這首不像簡齋體的簡齋詩,我想,顧隨先生也一定會大贊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