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人鮑照本籍京口①。具有軍事重鎮的戰略地位的京口,人口組成結構以北流民為主,由此而形成的京口的尚武文化,以及北方貞剛、蒼勁、悲涼、豪邁的文化氣息等皆對鮑照剛正、狷介的氣質及性情產生了深刻影響,并受此感發融于創作之中,因此他的詩歌呈現出遒勁、蒼涼之風格。而遭遇親人(妹妹鮑令暉和妻子)離世又成為鮑照詩歌柔情思想情感的來源,由此形成鮑照詩歌“剛柔并濟”的藝術風貌。
關鍵詞:鮑照;地理環境;剛柔風貌
一、諸家評價顯“剛柔”
鮑照寒族出身,身份卑微,史不立傳。但通過整理關于鮑照零星的文獻材料,也可窺見其主要生平輪廓。最早對鮑照詩文進行評價的是南梁時期的虞炎,其《鮑照集序》曰:“照所賦述,雖乏精典,而有超麗,爰命陪趨,備加研訪。”[1]5此時虞炎已看出鮑照文“麗”的特點,鮑照文之“麗”大多指其寫景狀物的雕琢精工,尤以山水詩為代表。較虞炎稍后的南齊史學家蕭子顯對鮑照詩文風貌作出了雙重點評,其在《南齊書·文學傳論》中言:“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2]從蕭子顯點評中可獲知,鮑照文風至少存在兩種較為明顯的體制風貌——“驚挺、險急”與“淫艷”。“淫艷”即“麗”。“驚挺、險急”:從音律角度考慮,即節奏強烈,詩歌當中存在較多仄聲調;從體質風貌角度著眼,即呈勁挺之姿態,此表現特點大多存在于鮑照樂府詩歌之中,以《擬行路難十八首》為例。由于調“挺”及“急”,詩歌讀之具有遒勁之感,氣勢具足。此后鐘嶸對鮑照詩文“剛柔”之風貌傾向表達甚是明了,言:“得景陽之諔詭,含茂先之靡嫚,骨節強于謝混,驅邁疾于顏延。”[3]鐘嶸眼光可謂獨到,此運用比較批評的方法,將鮑照詩文風貌與謝混、顏延之詩風進行對比,以此說明鮑照既靡嫚又有“骨節”俊健的雙重詩文體制風格。從南齊開始,鮑照詩文進入文學視野,其詩或遒勁、俊健、俊逸、慷慨任氣,或言華美、工麗、秀麗,由此可見,鮑照詩文風貌呈現出“剛”與“柔”兩種傾向。而作家文風的形成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其中詩人之人格、氣質無疑是重要的影響因素。作家人格、氣質的形成又與作家本籍地理環境(自然環境與人文環境)關系甚密,鮑照詩文呈現“剛”與“柔”雙重性的成因即與此相關。
二、鮑照“剛柔”文風形成原因的探討
(一)作為軍事重鎮的京口尚武文化傳統的影響
據丁福林教授考證,鮑照祖籍上黨,后遷至東海郯城(今山東郯城)。②由于永嘉之亂導致大規模的移民,鮑照祖輩作為淮北流民離開了世代族居的東海,南下到江南避亂,其寄居之地便是京口。京口處長江南岸,是大運河和長江下游的交匯處,三面環山,一面臨水,且地區之內多低山丘陵,具有拱衛首都建康的戰略功用。唐杜佑《通典》記載:“京口因山為壘,緣江為境,建業之有京口,猶洛陽之有孟津。自孫吳以來,東南有事,必以京口為襟要。京口之防或疏,建業之危立至。”[4]又《隋書·地理志》記載:“京口東通吳會,南接江湖,西連都邑,亦一都會也。其人本并習戰,號為天下精兵。俗以五月五日為斗力之戲,各料強弱相敵,事類講武。”[5]從此材料中我們可得知京口人好勇善戰的特質,且當地的軍事文化傳統是每到五月五日,都會有各類戰斗及講武活動。鮑照童年時期一直在其家鄉京口度過,而童年、青少年時期正是一個人價值觀、人生觀形成的重要時期,其心理文化結構基本定型。曾大興先生在其著作《文學地理學研究》中指出:“作家靜態分布中的本籍文化,培育了他的基本人生觀,價值觀、基本的文化心理結構和基本的文化態度,這些東西構成了他這棵文學之樹的‘根和‘本,構成了他生命的‘原色。”[6]而這些“本籍文化”“原色”都會以不同的方式影響到作家的生命意識、氣質及人格,最終反映在作家的審美取向之上,進而影響作家的創作風格及創作內容。在此軍防邊鎮成長起來的鮑照,其昂揚奮發、猖狂慕勇的人格氣質,生命意識較多地受到了京口軍事地理環境的影響。如《從拜陵登京峴》:“孟冬十月交,殺盛陰欲終。風烈無勁草,寒甚有凋松。軍井冰晝結,士馬氈夜重。晨登峴山者,霜雪凝未通。息鞍循隴上,支劍望云峰。表里觀地險,升降究天容。東岳覆如礪,瀛海定足窮。傷哉良永矣,馳光不再中,衰賤謝遠愿,疲老還舊邦。深德竟何報,徒令田陌空。”[1]257此詩鮑照作于京口,寫晨登京峴山時所觀所感。雖說是登山臨水之作,但從語辭及詩歌節奏來看更像軍旅邊塞詩。“風烈”“寒甚”“霜雪”,京口十月的孟冬,寒風凜冽,寒氣甚重,霜雪覆蓋,氣候異常寒冷。“殺盛”“凋松”“軍井”“士馬”“息鞍”“支劍”等詞組的運用,更增添了詩歌的凝重之感,軍事氣息濃重,語調慷慨,既有京口惡劣環境,又有與之對應的軍事意象敘述。老來還于舊邦的鮑照在此作詩,其內心深處依舊是舊邦文化的影子。因此作為軍事重鎮的京口,尚武風氣之濃厚,氣候環境之蕭瑟、寒冷,皆對鮑照詩歌剛健之風貌產生深刻之影響。
(二)以北流民為主的京口貞剛、蒼勁地理文化環境的影響
《晉書·王導傳》記載:“洛京傾覆,中州士女避亂江左者十六七。”[7]而北人渡淮河過江,首選之地為建康及周邊地區,周邊地區中京口是最先到達之地。當時的京口有足夠的生存空間及適宜開墾的土地,交通較為便利,因此吸引了大量的北人在此定居。近代學者田余慶指出北方士族南遷選擇京口,原因即當時此地教歷陽、壽春,較為安全且離燕趙之地較近。[8]京口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成為重要的人口流散集地,南下北人將先進的生產技術及發達的文化帶往南方,北人性格豪爽、慷慨,文化上尊崇儒家義理,恪守規矩。而京口城市的人口又以北流民為主,大量北方人的居住活動深刻影響甚至改變了此地的文化氛圍,使京口無處不透露著北方文化的氣息。如南人學北方語言、北方習俗,創作詩文一般都是用北方話押韻。葛洪《抱樸子·譏惑》記載:“(吳人)乃有轉易其聲音以效北語。”[9]北方重貞剛之文化又迥異于南方清綺文化。近代學者梁啟超《中國地理大勢論》中言:“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吳楚多放誕纖麗之文,自古然矣。自唐以前,長城飲馬,河梁攜手,北人之氣概也。江南草長,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懷也。”[10]而成長于京口的鮑照自然深受北方濃厚貞剛文化氛圍的影響,對北方文化、文學耳濡目染,其狷介的人格,慷慨、急切的氣質自然而然會表現于詩文之中,形成鮑照詩文慷慨悲歌之一面。尤以鮑照邊塞詩、部分樂府詩作為代表,如邊塞詩《代出自薊北門行》:“羽檄起邊亭,烽火入咸陽。征騎屯廣武,分兵救朔方。嚴秋筋竿勁,虜陣精且強。天子按劍怒,使者遙相望。雁行緣石徑,魚貫度飛梁。簫鼓流漢思,旌甲被胡霜。疾風沖塞起,砂礫自飄揚。馬毛縮如猬,角弓不可張。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1]165“旌甲被胡霜”一句通過對鎧甲上布滿冰霜寫邊塞之地極為寒冷之氣候;“疾風沖塞起,砂礫自飄揚”直言邊地風疾,飛沙走石之狀,又從“馬毛縮如猬,角弓不可張”側面烘托邊地氣候之惡劣。氣勢慷慨,語速急切峻健,用詞質樸,詩風豪邁、勁健悲涼,明顯具有北方文學的現實主義風格。鮑照雖有入邊地的經歷,但只是劉宋與北朝邊界淮河一帶,而鮑照言燕薊風物,描寫燕薊氣候邊塞之狀,似在眼前,因此除鮑照自身學識積累之外,另一原因很可能是聽由北入京口百姓的講述,言及北方民風民俗及氣候環境,并受此影響而表現于詩歌之中。因為鮑照本身為寒族,處于社會底層與人民百姓有更多接觸時間與機會,聽百姓講述北方邊地的風物環境氣候及北方戰亂帶給人們的苦痛就是自然之事,此也是鮑照社會詩的重要創作素材來源之一,更是鮑照詩歌呈現遒勁、悲涼風貌的關鍵原因。
(三)“剛中顯柔”思想情感的來源
在門閥等級制度森嚴的社會,鮑照因“人微”,一生奔波羈旅,游宦于各州之中,在劉宋政壇上如履薄冰,由此造成了鮑照的敏感詩心。他無力讓社會承認他的價值,無奈之情又溢于言表。借女子閨怨之情,實際是在表己之怨,寫盡社會因戰亂而遭受災難的百姓內心之苦痛。而以往多論及鮑照閨怨詩的創作是受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影響,此誠然屬實,但忽略了鮑照自身的經歷及與其密切相關之人的影響,因此筆者認為鮑照閨怨詩創作的較大一部分動機與其妹妹鮑令暉及妻子的去世有關,這也是鮑照柔情思想情感的重要來源。如鮑照寫《傷逝賦》悼念亡故的妻子,感情真摯,催人淚下,透露出的是鮑照作為丈夫得知妻子去世內心的極度悲傷。其言:“凄愴傷心,悲如之何!盡若窮煙,離若翦弦。如影滅地,猶星殞天。棄華宇于明世,閉金扃于泉下。永山河以自畢,眇千齡而弗旋。”[1]9妻子的離世對鮑照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如星星隕落,棄自己而去。但妻子的離世也讓鮑照再一次清醒地認識到:“日月飄而不留,命倏忽而誰保?譬明隙之在梁,如風露之停草。發迎憂而送華,貌先悴而收藻。共甘苦其幾人?曾無得而偕老。”[1]10人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固有一死,我們在世間的日子就像深在谷中的一絲亮光,風露吹拂著停留下的小草,只不過是暫時的存在,與自己共甘苦的人又能有幾個?而妻子就是難得的一位與自己共甘苦、攜手白頭之人,表現出鮑照對自己妻子的一往情深,這使鮑照再次陷入對妻子的追憶之中,內心十分苦痛與悲傷。另一位對鮑照產生重要影響之人即自己的妹妹鮑令暉,鮑照曾寫信給妹妹鮑令暉,訴說自己旅途艱辛,思鄉情切。《登大雷岸與妹書》言:“加秋潦浩汗,山溪猥至,渡泝無邊,險徑游歷,棧石星飯,結荷水宿,旅客貧辛,波路壯闊,始以今日食時,僅及大雷。涂登千里,日逾十晨,嚴霜慘節,悲風斷肌,去親為客,如何如何!”[1]83書信結尾又寫到對妹妹的關切與叮囑,言:“寒暑難適,汝專自慎。夙夜戒護,勿我為念。恐欲知之,聊書所睹。”在得知妹妹去世消息時,鮑照請假奔喪,在《請假又啟》中言:“終鮮兄弟,仲田所哀,臣實百懼,孤苦風雨。天倫同氣,實惟一妹,存沒永訣。不獲計見,封瘞泉壤臨送。私懷感恨,情痛兼深。”[1]81從這兩則材料中得知,鮑照與妹妹實在是感情深厚,他對妹妹平日噓寒問暖,盡到了作為一個好兄長的職責。妹妹去世了,他又無比遺憾及悲傷,感情真摯,催人淚下。詩人細膩的感情、柔弱的內心就這樣淋漓盡致地體現在日常普通的生活之中。乍看,鮑照此類情感細膩、風格清麗的文章與慷慨任氣、急切俊健的詩文作風極不協調,而這正是鮑照關注社會底層百姓生活的表達。他關注婦女在戰亂之中遭受的不幸,對丈夫征戰在外而獨守空房的婦女表達同情。明張溥言:“強直之士懷情正深。”[11]性格慷慨急切之人,心思卻越發細膩,內心極其柔弱,因此說鮑照詩風中的剛健與柔情兩者是兼融、相輔相成的。
三、結語
綜上所述,筆者以為鮑照詩文俊健、遒勁兼具悲怨柔情雙重風貌,其詩人本籍京口作為軍事重鎮的戰略地位、以北流民為主的京口人口組成結構,由此而形成的京口尚武文化傳統,以及北方貞剛、蒼勁、悲涼、豪邁的文化氣息等皆對詩人狷介、慕勇、剛正的氣質和性情產生了深刻影響,并使其融于創作之中,呈現出俊健、遒勁的詩歌風貌。而親人離世的經歷又成為鮑照詩歌柔情思想情感的來源,成為感發詩人更加關注社會底層人民之喜怒哀樂生活的又一推力。詩人將社會現狀、女子閨怨之情表現于詩歌之中,進而成就了鮑照“剛柔并濟”的詩歌藝術風貌。
作者簡介:趙瑞紅(1994—),女,漢族,甘肅天水人,福建師范大學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文學。
注釋:
①曾大興教授將文學家籍貫按用法分為四種:本籍,即作家的出生成長之地,其次還有客籍、祖籍及郡望。(曾大興.文學地理學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13)
②丁福林教授言:“鮑照將京口作為他的家鄉與他家居建康其實也并不矛盾,這說明了鮑照的先世先由徐州東海移居至僑立于京口的南東海郡,而后又在元嘉十一年之前由京口而移居到了當時的京都建康。”(丁福林.鮑照研究[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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