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桑莉
摘要:文學作品中的女紅勞動作為一種獨特的審美意象,在背景設置、情感表達、人物塑造、環境營造等方面,呈現出明德雅正的女性之美、穩定和諧的生活之美和神秘悠久的情感折射之美,給讀者帶來獨特的審美體驗。
關鍵詞:女紅;勞動;意象;審美
馬克思說,“勞動創造了美”,美的本質和人的本質都同樣植根于勞動中。[1]女紅勞動作為人類社會的一種獨特勞動,不僅蘊含著這一形式的本體美,同時也呈現著從事這一勞動的女性所表現出來的主體創造美。在古今文學作品中,女紅勞動的審美內涵一直都層次豐富、意蘊深厚。本文以此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古今文學作品中的女紅勞動書寫,探察其豐富獨特的審美意蘊。
一、明德雅正的女性之美
古代文學作品中,有許多描寫采桑、制麻、繅絲、縫衣等女紅勞動的詩歌,不僅生動描摹了彼時社會百姓生活的艱辛、女性的賢德、情人之間的思戀,以及社會階層的尊卑有序,同時更注重彰顯女紅勞動意象中明德雅正的女性詩教之美。
《詩經》中《鄭風·緇衣》一詩,即通過描述妻子對丈夫所穿衣物的悉心縫紉,表現了女性對男性的深摯情意和對傳統婦職的自覺踐行。漢代五言詩《迢迢牽牛星》中“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2]則通過對女紅勞動意象的動態化描摹,展示了女性的勤勞嫻靜與沉重憂思。漢樂府《上山采蘼蕪》《孔雀東南飛》等作品也通過“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3]等女紅勞動場景,形象地表現了女性的勤勞賢淑與內心的悲酸苦楚,細膩呈現了作者對女性不公平遭際的深切同情。唐詩《游子吟》中:“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4]通過描寫女性飛針走線的縫紉細節,表現了母子連心的人之常情和母親對即將遠行的孩子深摯的擔憂與不舍。而以描寫人物心理與日常生活細節見長的宋詞中更存在著大量女紅勞動意象書寫。例如,楊師純《清平樂》:“窗下無人自針線。不覺郎來身畔。”[5]1357盧祖皋《更漏子·玉鉤裁》:“玉鉤裁,羅襪淺。心事漫拈針線。”[5]3092-3093孫道絢《南鄉子·春閨》:“閑把繡絲挦,纴得金針又怕拈。”[5]4626這些作品中的女紅勞動意象不僅直觀呈現了宋代女性生活的狀貌,更貼切反映了她們內心的生活體驗與追求,較之其他意象在表現人物心理方面更加細膩與真實。另外,明清小說中出現的喬女紡績、青梅刺繡,以及晴雯補裘、湘云做鞋、鶯兒打絡等經典場景,也以獨特美好的明德雅正之蘊,對后世文學創作產生了深厚影響。
當代作家在展現女性之美時,也常常借助女紅勞動予以呈現。雪靜小說《秦百合的邏輯思維》中,當惶恐不安的家庭婦女秦百合在街市上尋找工作時,作家即精心描寫了其在一家裁縫店“試工”時的女紅勞動場景:“秦百合的手藝在這天徹底派上了用場。她先是給衣服鎖邊,鎖邊機踏在她的腳下就像腳踏琴發出的音響,那音響是歡快的,有節奏的,伴著她心里的聲音,一會兒就讓這小小的裁縫鋪生出了柔和溫暖的氣氛。”[6]女主人公在女紅勞動中表現出的熟稔靈巧的行為技巧、寧靜平和的神態樣貌,以及女紅活兒中那些小而精細的針線工具、富有節奏感的現代女紅機械韻律等,細致呈現了女性沉浸于女紅勞動中的獨特魅力。陳家麥小說《遮臉人》,則通過男性視角展現了女紅勞動中的女性之美。小說中當“我”看到繡花的張慧貞專注沉靜的神情時,內心竟忽然升騰起一種神圣不可褻瀆的美好,進而為她嫁給粗俗的表哥感到惋惜和惆悵。李云雷小說《織女》則通過描寫弟弟眼中姐姐們在一起染色配線紡織的女紅勞動場景,表現了弟弟對生活和生命之美的感知與發現:“我坐在那里捧著紅柿子,看到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長長的線抖一抖,半空中五彩繽紛的,顏色像是要跳了出來,芳枝和桂枝在彩線之中穿梭,就像兩只飛來飛去的蝴蝶,又像在五線譜中跳躍的音符,那么明媚,那么美。”[7]韓少功小說《日夜書》中,“我”在潑辣粗俗的小安子縫補衣服的勞作中,突然體察到一種細膩溫婉的女性之美,并由衷感到女紅勞動是美麗女性不可缺少的姿態。在美好的女紅勞動中,人們也因之塑造了健康的人格,提高了對美的感知能力。
二、穩定和諧的生活之美
相較于家庭生活的物質表層形式,人們對家庭的期待更多指向心靈的撫慰和情感的滿足,故而處于這一空間中的針黹女紅,便常常以飛針走線、織縫繡補的美好形態營造出一種溫暖和順、穩定閑適的家庭生活氛圍,進而使家庭成員感受到身心愉悅和輕松。在古代文學作品中,無論是“郎攤詩卷儂挑繡,針線都添翰墨香”中的夫妻情深,還是“春到樓頭人共繡,詩聯花底句生香”中的姐妹生活,還是“八口三冬憑活計,敢夸巧手奪天工”中的勤勞持家等女性勞動書寫,無不表現了女紅勞動中穩定祥和的生活氛圍。這種審美意蘊在當代小說中也獲得持續體現,作家常常會以縫紉、編織、刺繡等女紅勞動表現和諧溫暖的生活之美。
魏微在小說《薛家巷》中表現家庭平靜生活時,只著力書寫了四姑娘織著毛衣陪母親姜老太閑話家常的女紅勞動細節,就營造出了一種歲月靜好的生活氛圍。這種真實可觸的奇異體驗,使身處其中、已近不惑之年的四姑娘也仿佛回到了美好的少女時光:“女兒正在織一件醬黃色的開襟毛衣,已經織到袖子了,不時地在母親的膀子上比試著。”[8]女性熟稔自如的“織毛衣”活動,使周圍的房屋、街巷、城市等也不自覺浸染上了一種世事如常的恒定氣息。而四姑娘織毛衣過程中,一會兒自顧自地織一陣,一會兒又慢慢停住聽一聽母親對鄰里之事的嘮叨,一會兒又低頭數數絨線的針子,一會兒又停下逗逗玩線團的貓等行為,表現出悠閑自在、不緊不慢的生活節奏,又如一條串起各種日常之事的線索,牽引起了四姑娘一家人的生活故事,將駁雜紛亂的大雜院日常生活像線團一樣逐層剝離開來。四姑娘在編織毛衣的同時也“編織”起了一幅雖令人心生煩惱但卻又始終割舍不下的美好生活圖景。
張塵舞小說《余霞尚滿天》細膩講述了從小到大深受父母爭吵傷害的肖月,結婚后在喜歡編織的婆婆那里重獲幸福生活的故事。婆婆常常喜歡坐在陽光下織毛衣的女紅勞動細節,以真實可靠的生活觸感,使肖月長久以來隱藏內心的痛苦獲得釋放:“看著婆婆織毛衣,淚水不自覺地滑落。婆婆在肖月的淚光中,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9]女紅勞動隱含的穩定和諧之美,使家庭成為溫情的存在場所,治愈著當代人遭遇的各種身心創傷。當代作家通過這種獨特的勞動形式,巧妙營造了溫暖和諧的家庭環境,以充滿溫情的細節營造出人們期待中幸福安定的家庭生活。
三、神秘悠久的情感折射之美
女紅勞動及其制品的情感折射內涵由來已久。《周禮·春官·司巫》中載“祭祀,則共匰主及道布,及蒩館。”[10]此處“道布”,鄭玄注曰“為神所設巾。”[10]意指舉行祭祀時,司巫要以新織成的三尺長布匹(即道布)作為祭品,喪禮中祭祀者所穿的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等麻布制品,也因祭祀者身份不同而具有不同用途。北大秦簡《教女》中記載:“女子獨居,淫與厭巫。曰:我有巫事,入益。不及盍,根惡兮。”[11]即言秦代時期,那些具有高超紡織技藝的獨居女性會被人們視為不合常規的女巫。在古代民間巫術中,人們除了以新布驅邪,同時也會選擇以朱絲避邪祟,朱絲即紅色的絲線。《春秋》中記有晉臣茍偃“以朱絲系玉二玨”[12]190向河神禱祝之事。這種驅邪方式發展至漢代時,又演化為農歷五月初五編織長命縷、五彩繒或五彩絲的避禍法術,從而與五月五日端午節紀念屈原產生了聯系,應劭所記“五月五日以五彩絲系臂者,辟兵及鬼,令人不病溫,亦因屈原”[12]192即來源于此,女紅勞動制品的情感折射功能一直延續至今,在當代社會,人們仍有以紅線、紅布,或編織五彩結、五彩線等驅避邪禍的傳統。
在當代女紅勞動的書寫中,一些作家也注意到了其神秘悠久的情感折射之美,通過渲染運用,巧妙提升了作品獨特的審美韻味。例如,以女紅紡織的通靈功能渲染人物命運的豐富流轉和故事情節的波譎云詭(潘軍《夏季的傳說》);以“處女繡”的女紅勞作展現古老的儀禮傳統,表達其對女性生活與生命成長的“傳續”影響(劉慶邦《黃花繡》);以神秘老婦的紡織行為和“棉線”糾纏不清的凌亂之蘊,表現年輕女性渴望把握個人命運卻總是陷入迷茫的成長困惑(遲子建《爐火依然》);以女紅“剪刀”驅鬼避禍的巫術功能,反映女性在困境面前的恐懼與無助(戴斌《深南大道》;以老年女性剪紙的“巫氣”,導引出女性在世間生存的孤獨與困惑(林白《狐貍十三段》)等。這些女紅勞動的書寫均使小說呈現出一種獨特的情感折射之美。
賈平凹小說《極花》,則以民間剪花術刻畫了一位辛酸屈辱的鄉間“女巫”麻子嬸形象。命運多舛的麻子嬸最初并不是讓人又憎又厭的女巫,而是一位長期遭受丈夫凌辱打罵的村婦,日常生活中的痛苦壓抑使其心靈常常處于崩潰邊緣,為了擺脫自己的不幸命運,她瘋瘋癲癲地自稱拜老槐樹時,一位神婆向其傳授了剪花花(即剪紙)之術,她能用剪花花替人驅鬼除魔,自此之后,她便在身上時刻揣著一把剪刀。后來,她受村人之托,為被拐賣的女性胡蝶剪紙花驅“鬼”:“她的手腕能三百六十度地轉,剪刀就一直沒停斷,嘴里念念有詞:舌頭短,說不清,睡覺放屁咚咚咚,活在世上有啥用,給我牽馬來墜鐙。”[13]兩人在剪紙過程中逐漸拉近了心的距離,胡蝶也因此了解了麻子嬸的不幸身世和剪紙對其生活的意義。原來麻子嬸也是一位被拐賣的女性,她在丈夫常年的身心虐待中只能通過剪花花獲得一絲生命的樂趣,她稱自己的剪花花得到神傳、具有巫意,實則是其內心渴望以此擺脫不幸生活的策略,借助女紅勞動的“巫術”光環,她能夠整日沉浸在剪花花的生活中,苦難的命運也因此透射出些許亮色,這種苦中取樂的生活方式與態度,最終也影響了胡蝶,使其也漸漸愛上了剪花花。女紅勞動情感折射在展示社會百態民情的同時,也深刻呈現了當代女性的日常生活和復雜隱秘的內心情感。作家在對女紅勞動情感折射之美的發掘與書寫中,既增強了女紅勞動的文化魅力,也使小說產生了神秘悠遠的審美內蘊。
四、結語
在古今文學作品中,女紅勞動因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故而受到作家的持續關注,逐漸演變為一種獨特的文學意象,在背景設置、情感表達、人物塑造和環境營造等方面呈現出豐富的審美意蘊。在女紅勞動書寫中,古今作家通過對其文化內涵和生活功能的發掘與呈現,使之凸顯出深厚的女性之美、生活之美和情感折射之美。
作者簡介:桑莉(1979—),女,漢族,山東茌平人,博士,重慶城市管理職業學院通識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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