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現藏于故宮博物院的梁楷《三高游賞圖》(縱25.3cm、橫26.0cm),畫作為冊頁式裝裱,圖上繪有儒釋道三家形象人物故事。學術界通常把這張《三高游賞圖》歸位“虎溪三笑”的題材。以梁楷《三高游賞圖》為中心,對故宮博物院藏梁楷冊頁進行再辨析,《三高游賞圖》有不同尋常之處,從此畫風格畫風、款式形態、內容題材等方面對此畫做些再認識和討論。
關鍵詞:梁楷;三高游賞圖;折蘆描
一、梁楷的人物畫
宋朝(960-1279)分為北宋和南宋兩個階段,是中國歷史上承五代十國下啟元朝的朝代,歷時319年,共歷18帝。960年,后周諸將發動陳橋兵變,趙匡胤黃袍加身,宋朝建立。趙匡胤期間,為避免晚唐藩鎮割據和宦官專權亂象,采取重文抑武方針,為藝術的發展創造了條件。
宋代宮廷延續南唐、西蜀的傳統設翰林圖畫院,畫院體制逐步得到完善。畫院將“追求形似”“恪守法則”作為繪畫的創作要求,將“謹小慎微”作為代表性的院體寫實畫風。與此同時,院體之外的文人畫經過北宋文同、蘇軾、米芾等人的倡導和實踐已經發展起來了,無論是創作思想、題材還是表現技法,都與院體畫不相上下。宋代美學在兩股浪潮的沖擊下,開始強調繪畫的寫實性和畫之涵義,繼而推進了中國畫的發展。蘇軾大力推崇士人畫的風格意境,其意旨在弘揚其倡導的“士人畫”“古雅淡泊”的意象境界。在他看來,中國畫“畫至于吳道子”,天下之“能事畢矣”,必須創新。于是,“寫意”這一名詞被提出,在北宋時期,成為中國畫的美學審美核心。歐陽修提出了“畫意不畫形”,蘇軾提出了“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
“繪畫發展到南宋,梁楷異軍突起,他無所不能,特別是人物畫,開創了前所未有的風貌?!盵1]“大約自寧宗前期至中期起,工細的人物畫在畫院中由盛轉衰,代之而起的是簡練飄逸的畫風,具體表現在梁楷、馬遠、馬麟諸名家的作品中?!盵2]
這是謝稚柳、傅熹年兩人的結論,大抵代表了當代對梁楷人物畫的評價,確定了其在中國繪畫史上的作用。反觀那些繪畫文獻中對他的記載,實在簡略,人物畫的作品存世數量較少,一定數量的作品存在頗多爭議。
關于梁楷的研究,較早的且必引用的一條為夏文彥《圖繪寶鑒》的記載:“梁楷,東平相羲之后,善畫人物山水道釋鬼神。師賈師古,描寫飄逸,青過于藍,嘉泰年畫院待詔,賜金帶,楷不受,掛于院內,嗜酒自樂,號曰梁瘋子,院人見之精妙之筆,無不敬服,但傳于世者皆草草,謂之減筆。”不難總結,梁楷的人物畫應有兩種不同風格,“精妙之筆”和“草草減筆”??梢钥闯隽嚎淖髌分?,《釋迦出山圖》,即是“精妙之筆”,《六祖斫竹圖》《太白行吟圖》則為“草草減筆”。從“精妙”到“豪放”的風格轉換,不得不提及《汪氏珊瑚網》卷二下所載的“古今描發一十八等”中的“折蘆描”,下注“如梁楷,尖筆細長撇捺也”,即是對于筆法的注釋。傳世梁楷的作品中人物景物所呈現的狀態,確有著不同尋常的效果。李福順先生也曾在《梁楷風格的宋畫〈補納圖〉驚現余杭》中指出梁楷的作畫工具或許不是軟毛筆,而是使用了蘆桿之類的扁形硬制筆,這從畫面人物頭部和手部出現的雙平行線可以看出(如圖1)。因此,對于梁楷“折蘆描”這一概念的定義是否應該有所改觀?本文所探討《三高游賞圖》中所出現的“折蘆描”用線是否是為梁楷筆下所出的“折蘆描”?
除此之外,古今都在討論的問題是:梁楷是否有白描畫。梁楷師法賈師古,而賈師古師法李公麟,李公麟善畫白描畫。按此類推,梁楷應當善于白描人物。張丑《真跡目錄》中記載:“吳能遠示余趙子昂臨黃庭經,前有梁楷《經相》,書畫皆精。”《書畫記》中記載:“梁楷黃庭經神像圖紙一畫卷。畫法精工,卷后有趙雪松小楷黃庭經,則非也?!贝硕l皆證實當時梁楷確有黃庭經神像圖卷流傳于世,且畫法皆精工。這幅道君像圖(黃庭經神像圖卷)曾為翁萬戈先生所私藏,現存于上海博物館。細觀此卷眾多人物,表情單一,技法大同,略顯呆板,已有學者質疑上博本《黃庭經神仙圖卷》之真偽,本文中筆者對此畫暫不作過多贅述。再觀《八高僧圖》,雖神態表情不一,兼得多重畫法,同樣被認為是梁楷早期精工的真跡。也有臺灣學者指出,此畫面前后風格出入大,落款甚至于為偽造,畫面后期經過了二次裁切裝裱處理,畫面風氣與時代風氣不符等問題,認為此畫極有可能為明代偽作[3]。這樣一來,梁楷早期人物畫作的標準尺度就已然真偽難定。關于《三高游賞圖》的真偽等諸問題,雖已有學者指出其為偽作之細節[4],但以諸多存在爭議的梁楷早期人物畫為準與《三高游賞圖》作對比研究,是否具有一定的準確性與說服力?對比同屬梁楷早期的幾幅畫作,已然可見水平之高下不同,顯然不為一人所作。張珩在《怎樣鑒定書畫》中指出,“宋人筆法緊,明人筆法松,宋人筆觸重,明人筆觸輕”“書畫鑒定的主要依據為時代風格和個人風格”[5]。關于梁楷的存世畫作,幾家著錄不可盡信,卻可由此出發,再觀梁楷的《三高游賞圖》。
二、《三高游賞圖》
《三高游賞圖》盡在《宋人名流集藻》冊中,卷本,圖幅。關于此圖畫中人物身份敘述不一,有云:“畫松樹土坡,松下一僧及一儒者相并而行,稍后一儒者拱而行,一童子左手執扇,右挾一琴相隨,人物衣褶用折蘆描,筆簡意到,神氣盎然。惟二儒者皆瘦削,頜下鼠鬚如堇,酸氣襲人,閱之未免生厭,然此亦足以見其技矣。款行言七字在右側松干上,書體與習見者異,“筆”字末筆長而有彎,肯是楷早年之作也?!盵6]亦有云:“畫中山崖一角,長松倒掛,松身纏繞紫藤,崖下四人行進,一僧、一儒、一道士,后隨一童子。線條以蘭葉描,頓挫有力。表情并未作大笑狀,或是已過虎溪,大笑已止;或還未到虎溪,繼續談論?!盵7]后者說法流傳更廣,但都并非正解??梢钥吹?,此畫對開有乾隆題畫詩:“粉本疑從陸仲仁,卻揮減筆為傳神,瘋狂院內拋金帶,何異掛冠神武人?!痹凇吨袊佬g家人名大辭典》“陸仲仁”條下,引《珊瑚鉤詩話》(如圖2)中記:陸仲仁曾作三笑圖獻給晁說之,畫中人物分別為王羲之、支道林、許邁三人與以童子(圖)。故此圖可能是一副由陸仲仁三高圖為粉本而進行再創作的畫作,雖說描寫的仍是儒釋道三家交匯相融的場景,但并非傳統“三笑圖”人物(陸修靜、陶淵明、慧遠三人)。關于這點,筆者在做學士論文時也把此圖看作虎溪三笑圖的故事內容,通過閱讀新的材料,在此進行糾正。
《三高游賞圖》被收錄于《故宮博物院文物珍品全集·晉唐兩宋繪畫·人物風俗》圖錄中,即被當作梁楷真跡看待。但此圖似乎很少被關注,謝稚柳在其1986年編《梁楷全集》中,共收錄梁楷繪畫作品二十件,其中十三件在日本。這本書中有兩幅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冊頁他并沒有收錄此集(見1999年出版的《中國繪畫全集·五代宋遼金3》)(兩幅傳為梁楷的《三高游賞圖》與《右軍書扇圖》)。翁萬戈先生也在《關于梁楷》一文中表示:“謝稚柳先生必定是見過此畫,認為畫作真偽可能存疑,才沒有收錄于書中?!闭蛴诖?,在翁萬戈先生所著圖錄中,也并未將這幾幅圖納入其中。無獨有偶,不難發現《三高游賞圖》幾乎沒有在有關梁楷的研究著述中被提起過。
在傳世梁楷作品中,認可度較高的幾幅,是描繪人物的“減筆”與“潑墨”畫。從梁楷前期到后期畫風的轉變中,不只是技法的變化創新,也是心境與思維有所變遷的真實反映??v觀梁楷的一生,早期任職畫院待詔時期的“精妙之筆”,可以尋得其師祖李公麟的影子。兩宋時期,中國的禪宗得到了適宜的發展,尤其是南宋時期,身處風雨飄搖江山不保之時、內憂外患之地,士人大都喪失了自信和激情,在這個年代,禪宗和禪宗化把俗人變成了僧侶,也把僧侶變成了俗人,就連當時皇帝也要恭敬僧禪三分[8]。梁楷晚年的交游,多半是禪宗名流,如北澗居簡禪師(1164-1246)、大川普濟禪師(1179-1253)、虛堂智愚禪師(1185-1269)等。梁楷的傳世人物畫形象多為豪放不羈的僧侶,他也曾不惜筆墨、大筆揮毫作《李白行吟圖》,幾筆就描繪出詩人著長袍的生動姿態。除此之外,梁楷現存幾幅畫全是禪宗人物,又或許,李白在他的心中已然成仙,而不是單純的詩人,然這些畫作在題材上都與《三高游賞圖》難有關聯。
初觀此圖,三棵松樹藤蔓的畫法,抑揚頓挫、變化豐富,可見功力之深。說話的三位高士,通過衣著可以區別其不同身份。衣物的畫法為釘頭鼠尾或折蘆描,落款提按分明,與其晚期畫作有相似之氣。關于“折蘆描”,李福順在《宋畫〈補納圖〉為梁楷本人作品唯一性之考證》中,講到折蘆描工具和技法的唯一性:在宋代畫家畫法的記錄中,除梁楷之外并無他者使用折蘆描。此圖中對于折蘆描的運用,似乎僅僅只停留在對“折蘆”二字的物像形態模仿上,而并未領悟其本質,再或者,作此畫的畫工或許并未曾領略過梁楷本人的“折蘆描”,而只是根據明代學人(周履靖《夷門廣牘》、詹景鳳《東圖玄覽》)對于“折蘆描”的描述,想象發揮的產物而已。縱觀全圖,三棵松樹與三位高士連帶一書童構成了典型的一角式構圖。所有這些都顯示著這幅作品的時代特征、個人風格。但仔細品味,三位高士的衣著除款式不同之外,筆墨上的對于衣物本身質感的表達寥寥無幾,甚是單一。這種單一,不僅僅體現在人物的衣紋中,在所畫松藤、人物、草石中也很容易體會到,對比三神態與面部神情,無論主輔,形態皆一,甚是呆板(如圖3)。尤其是所畫支道林形象的僵硬,觀者似乎無法想象出在寬大的衣袍下,支擺出了怎樣的身體動態(如圖4)。對于這幅圖,徐邦達先生曾在《古書畫偽訛考辨(下卷)》中有提,認為畫中樹木筆法多斧鑿痕且不貫氣,人物衣紋輕飄不夠沉著;梁楷二字款生硬嫩弱;院人提拔出于臨摹,并且好像是一手寫的;吳寬、項元汴提拔亦偽;除清內府藏印外,其它藏印亦偽。他的結論是:此本大約是出于清初人仿制的“舊摹本”。
三、“舊摹本”的價值
在傅申、王妙蓮《鑒賞探討》一文中提到了“贗品的藝術史地位”,其中談到,作偽者的活動是視覺藝術史上存在的事實,因此,我們要盡量去除“作偽者”一詞中道德貶損的含義。盡管其目的是錯誤的,它的力量仍然是我們試圖重構的藝術力量的同時代歷史的一部分。以此為例,同樣歸于梁楷筆下飽受爭議的《右軍書扇圖》也是如此。梁楷的畫在文人畫盛行的元明時期并不受重視,也不曾見這類題材的繪畫與梁楷的其它畫作有何關聯,但是在明末清初之際,藏書畫風氣盛行,引發了書畫鑒藏史上的又一次作偽高潮。
那么為什么會出現以“三高”題材為主題的這幅偽作呢?首先,宋代繪畫的發展,受到當時社會背景的影響很多,諸如政治、學術、經濟、宗教、農業等。尤其是在思想方面,南宋時期,儒學與禪宗交合,形成博大精深的程朱理學,開啟了中國三教合一的局面。禪宗的盛行,不僅在亂世給文人士大夫們以精神寄托,還對他們的藝術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因此,即使是流行的人物畫,其中佛道、鬼神畫雖曾盛行于北宋前期,不久便為崛起的一般人物畫所取代,同時題材也傾向追求人世生活的表現,此一趨勢愈后愈明顯[9]。再或許是造偽者根據明詹景鳳《東圖玄覽》中的“梁楷,《虎溪三笑圖》,是折蘆描法”知曉梁楷曾繪此圖。再結合明代資本主義萌芽等時代背景,這樣一副以團扇形式出現的“三高圖”在聞名中日的大畫家梁楷的加持下,無疑具備更大的賣點與更高的商業價值。另一方面,15世紀大量宋元繪畫通過勘合貿易傳入日本,日本人將這些宗教題材繪畫作品視若珍寶,這其中以梁楷的作品被列為“上上品”,這或許也為此類偽作的產銷提供發展空間。不僅于此,梁楷也沒有太多的傳世作品可以比鑒定,所以“造偽者”才能如此大膽發揮出這些作品,以滿足收藏家求寶心切的心理。王耀庭先生在《宋畫款式形態考·梁楷篇下》,也特地就《釋迦出山圖》落款“御前梁楷筆”與《三高游賞圖》落款“御前圖畫梁楷筆”兩相分析比較(如圖5),從字體到風格皆有較大差異,認為其當是仿作[10]。盡管如此,這些畫還是作為珍品在各大博物館中保存和展出,不僅因為這些偽作在畫技上具有較高的水平,更是因為它們的產生映射出了當時藝術家在后輩的非凡聲望,展現了“作偽者”對這些藝術家風格的印象。對于宋以前所謂傳世畫作的真偽鑒別,早已數不勝數,但無論真偽,它們依舊在中國美術史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有一定年代的偽作的價值已然同真跡的價值不相上下,它們同樣具備了寶貴的研究價值,為后人對于當時的社會方方面面的深入探索提供了寶貴材料。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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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張珩.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2[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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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彭慧萍.虛擬的殿堂:南宋畫院之省舍制與后世想象[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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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王耀庭.宋畫款識型態探考[J].故宮學術季刊,2014(夏季號).
作者簡介:張子茹,蘇州大學美術學專業美術史方向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