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運峰
紙的發明,改變了人們信息存儲的方式,改變了信息溝通的方式,也改變了人們交往和生活的方式。人們對紙、對以紙為材料制成的書,既感到神圣,也感到親切。相對于陶瓷磚瓦、龜甲獸骨、青銅碣石,紙是柔軟的、輕便的,易于折疊,便于攜帶,最為關鍵的,是利于書寫和刊印。紙如同上天的賜予,使人們獲得了惠而不費的信息載體。一張薄薄的紙片,可以留下文字,可以傳遞信息,可以啟示后人?!凹埬珘塾诮鹗保灰兄T文字,施于紙張,就可能千年不朽,傳之久遠。因此,人們對于紙張、對于紙書具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和溫馨感。也正因為如此,人們才在紙上、紙質書上做足了文章。
迄今為止,紙質書已經有了上千年的歷史,人們對紙質書有著深厚的感情。能夠靜下心來,燈下讀書,是人生難得的享受。
但是,數字化技術逐漸改變了圖書的形態,人們發現,很多書都不再以紙質的形式存在,而是變成了數字化、電子版,只要打開電腦,或是啟動閱讀器甚至通過手機,就可以便捷地擁有大量的書,就可以進行閱讀、檢索和下載。這就給人們帶來了一個疑問,紙質書還有存在的必要嗎?如果有,其必要性體現在什么地方呢?
就單獨的信息存儲功能而言,電子書可以完全取代紙質書,而且要比紙質書便捷得多,但是,就如同人類的傳播方式只能是疊加而不是完全被后來者取代一樣,紙質書仍有電子書所無法取代也不能替代的地方。
在“書荒”時代,大家最苦惱的是無書可讀;現在,大家所面臨的共同問題是書太多了,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以前的書暫且不論,每年中國大陸會以幾十萬個品種的速度在增長,即使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讀書,也只能讀其中的一小部分。這就涉及一個提高閱讀效率的問題。
而紙質書的閱讀是一種高效率的閱讀。一本書拿到手中,可以正襟危坐地閱讀,也可以自由自在地瀏覽,可以先讀序言,也可以先讀后記,可以從中間讀起,也可以隨便從哪一頁讀起,感興趣的可以多占用一些時間,不感興趣的可以拋到一邊,換上另一本。總之,一本幾百頁的書,大致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可以找到想到閱讀的內容,也可以對這本書做出整體的評價。紙質書就如同一位不設防的朋友,對你敞開心扉,可以讓你一覽無余。電子書則不然,電子書的顯示是按頁面進行的,如同把所有的信息都隱藏了起來,需要握著鼠標或是觸著鍵盤,一點一點地去揭開面紗,后面有什么你不知道,前面曾經有過什么,也沒有留下太多的印象。有時需要來回查找,反復對照,不勝其煩。讀紙質書,如同將信息印入了大腦,印象深刻。在閱讀過程中,可以掩卷沉思,可以反復咀嚼,遇到問題,可以找出相關的圖書,進行對照、比較,從而做出判斷。比如,前些日子網上盛傳張愛玲離開上海的原因,說是在新中國成立初期上海文藝界的一次會議上,由于丁玲對身著旗袍的張愛玲大為不滿,張愛玲一氣之下,立即出走香港。故事很具有刺激性,也很能吸引眼球。于是,查閱身邊的《丁玲年譜長編》和《張愛玲年譜》,發現兩人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根本沒有交集,出走一說純屬無稽之談。紙質書可以同時攤開多本相互對照、???,電子書則很難由一本書切換到另一本甚至更多本,只能一次打開一本,很難在一個界面上同時出現幾本書,除非電腦的屏幕可以任意放大。讀電子書,就如同面對一堆跳動的字符,飄忽不定,類似于看電影電視,缺乏穩定性,稍縱即逝。因此,除了檢索查找資料,我很少讀電子書。
閱讀紙質書的高效率還體現在可以減輕疲勞,保護視力。隨著環保意識的增強和紙張生產的人性化,紙質書的用紙大多不再過白、過亮,不會刺激眼睛,影響視力。何況,可以暫且合上書本,踱步室內,眺望窗外,還可以喝一杯咖啡,品一盞清茶,提神醒腦,得到暫時的休息。總之,閱讀紙質書是自由的、主動的,人是書的主人。閱讀電子書,則需要不停地面對屏幕上的亮光,睜大眼睛,不停地盯著屏幕,而且,閱讀電子書一般很難停下來,對視力的傷害不言自明。我的體會是,電子書的閱讀是一種被動的閱讀,是不自由不自在的閱讀。
紙質書是一種實體化的存在,看得見,摸得著,給人以踏實穩定的感覺。更為重要的,是紙質書可以喚起人的記憶。經常買書的人會有這樣的體會,每當買到一本書,往往會順手在扉頁上簽上自己的名字,記下買書的時間、地點,如果這本書得來不易或具有戲劇性,還會在書的襯頁上記錄下來,這些文字不必布局謀篇,不必刻意為之,寫時無拘無束,自然灑脫,是一種饒有趣味的文字小品。也許,這些文字在當時并不覺得有多么重要,但若干年過去,每當看到這些文字,就會想到得書的過程、經歷、感想,就會有一種舊夢重溫的感覺。多年來,我一直搜集魯迅著作的各種版本,僅《魯迅全集》就搜集到了20多種,但是,我最為珍惜、印象最深的還是1989年9月10日教師節那天買到的一部《魯迅全集》。那時,我的月收入不足100元,為了節省幾元錢,我選了有殘的那部,書店打了八折,價格是59.20元。至今,購書的發票還貼在最后一卷的環襯上,上面注著“有殘八折”的字樣。那是在我生活上非常困頓精神上非??鄲灜h境中買的一部《魯迅全集》。這部書,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的力量源泉,由于這部書,我開始閱讀魯迅,研究魯迅,至今已經歷了33個春秋。每當看到這部《魯迅全集》,就會想到往日的時光,因此,我一直將這部書放在書架最顯眼的位置。
紙質書雖然不會發聲,但卻包含著濃濃的情誼。很多年前,我在舊書攤上買到了李健吾翻譯、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莫里哀喜劇》,這部書一共四冊,我所買到的是前三冊,那時候還沒有舊書網、淘寶網,很難配齊。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去一個單位講課,負責教務的竟是中文系畢業的一位校友,在聊天時,我提到了這部殘缺的《莫里哀喜劇》,他說,我有一本第四冊,可以送給你。我大喜過望,沒想到這部書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湊齊了。翻開扉頁,上面有他購書當天寫的幾句話:“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一日。是日忍饑上街,六兩吃了三頓!嗚呼!”看到這里,我差點流下淚來。類似的經歷我也曾經有過,我能夠體會到一位愛書的窮學生的處境和心情。因此,這本書我一直珍藏著,每當看到這本書,看到這幾句話,就感到一種真情和友情。
紙質書可以留下閱讀的痕跡。在閱讀的過程中,可以隨時寫下感想,隨時記下重點,隨時糾正差錯,所有這些,都是自己寶貴的讀書體驗,都是求知路上的記憶。每每翻開大學時期的課本,前后襯頁和扉頁處有不少勵志的話語,天頭地腳處記錄著自己當時的心得,幾十年過去,這些文字不免顯得有些幼稚可笑,但卻是自己真情的流露。多年來養成了邊讀書邊糾錯的習慣,將發現的差錯及時告知作者或出版社,如果這些差錯再版時得到了糾正,也算是做了一件“功德”。
閱讀的痕跡還體現在紙質書的題跋。千百年的出版實踐使人們認識到了適當留白的必要性,這些留白又往往成為藏書者自由發揮的場所?!妒慷Y居藏書題跋》《鐵琴銅劍樓藏書題跋集錄》等收錄了藏書家長年累月寫在書上的文字,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和學術價值。文學大師孫犁嗜書如命,一生與書為伴。對于辛苦搜集來的書,他珍若拱璧,極為愛惜。為了保持書的整潔,他堅持為自己的藏書包書皮,并隨時記下書名、作者、卷數,得書經過、自己當時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這些文字,文白夾雜,亦莊亦諧,有感情,有人物,有事件,內容極為豐富,既可看作孫犁的日記,也可以看作他的另一種形式的散文,這也使得孫犁創立了一種獨一無二的文體——書衣文錄。到目前為止,《書衣文錄》已結集為多個版本,對于研究孫犁的生平與創作具有重要的作用。
所有這些,都是電子書所不具備的。
自有圖書以來,藏書就是一種文化,也是讀書人的一種理想。《魏書·李謐傳》:“每曰:‘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遂絕跡下幃,杜門卻掃,棄產營書,手自刪削,卷無重復者四千有馀矣。”大凡能夠標志一個人、一個家庭品位的,藏書是必不可少的一項。如果一個家庭擁有上千冊甚至上萬冊高質量的圖書,那么這個家庭的生活品質必定與眾不同。反之,如果在一個家庭中看不到一本圖書,所擁有的只是電腦、手機和閱讀器,多少是會令人感到失望的。
紙質書需要占據一定的空間,需要除塵、防潮和防蛀,會給藏書者帶來一定的麻煩,但是,它同樣也能夠給人帶來無窮的樂趣。明明知道曾經買過這本書,但遍尋不得,突然有一天在不經意間,會從一個角落找出來,其感覺如逢故人;校閱一部根據影印本排印的書稿時,發現一段模糊不清的引文,書架上恰好有原書,瞬間就可以解決;喜歡某一位學者或是作家的著作,遇到便買,多年下來,竟小具規模,利用極其方便,有一種左右逢源之感;同一種書會有不同的版本,無論內容收錄,還是裝幀設計,都會有明顯的不同,通過比較,恰恰可以拿來成為做文章的題目。多年前,買過一部《清史稿》的殘本,缺少其中的第1冊和第41、42冊,先是在舊書攤上買到了第1冊,隔了很多年,竟在一家書店里發現了后面的兩冊,而且僅有這兩冊,似乎是專為自己留的。如果不藏書,這種樂趣就無從得到。
大約20多年前,有一家公司將《中國大百科全書》(共74卷)存儲在了四張光盤中,很是熱鬧了一陣子,因為這樣一來,不僅節省了空間,節約了開支,而且提高了檢索的效率,但是,相對于皇皇巨冊的《中國大百科全書》,這四張光盤就顯得是那樣單薄,微小,不能給人帶來視覺上的沖擊力。而且,這種光盤只是實現了信息的存儲,原書的那種質感、厚重,特有的編排體例和精美的插圖是無法再現的,更不會給人帶來收藏的樂趣。何況,隨著數字化技術一日千里的發展,這四張光盤早就失去了它存在的價值,但是,74卷的《中國大百科全書》就如同一座豐碑,顯示著人類文明的博大精深和中國出版人的力量。
從收藏的意義上來說,紙質書的價值會越來越高。中國傳統的古書自不必說,即使是現代的鉛印書,其價值也不可小覷。舉例來說,一部1981年版《魯迅全集》,當時的定價是50元,現在品相好的要賣到數千元,至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新文學版本,每一冊都要上千元,如果是名家的初版本,已經等同于文物古董了。
一本紙質書,是策劃、作者、編輯、校對、設計、錄排、印制、裝訂、包裝等多道工序的集合體,也是眾人勞動的結晶。正因為如此,紙質書就不同于一般的電子書。在很大程度上,紙質書是一種可供把玩的藝術品。從外觀形式上來說,中國的先人們進行了艱難的探索,分別有簡冊裝、卷軸裝、旋風裝、經折裝、蝴蝶裝、包背裝、線裝等形式。封面用料有絲綢、布、紙等。就西方來說,圖書有平裝、精裝、特精裝,封面用料有羊皮、布、紙等。香港作家、收藏家董橋在《今朝風日好》中有一篇文章的標題就是“最后,迷的是裝幀”,意思是紙質書的裝幀對于一本書至關重要。著名藏書家周叔弢以書喻人,認為好書有五個標準:一是刻版好,就像一個人先天體格強??;二是紙張好,猶如一個人后天營養得宜;三是題跋好,如同一個人富有才華;四是收藏印章好,宛若美人薄施脂粉;五是裝潢好,好比一個人衣冠整齊。好的出版社一定肯于在圖書裝幀設計上進行投入,因為,好的裝幀能夠給人帶來愉悅和享受。內容形式完美統一的圖書就如同古玩字畫,是可以用來欣賞、摩挲、品味和把玩的。
這也是紙質書的價值所在。千百年來,紙質書的編輯出版形成了完善的質量體系和運行機制。在印制之前,所有圖書都要經過“三審三校一通讀”,可以將原稿和排版過程中的差錯降低到最低限度,每一次審校,都會有紙質的清樣作為工作文本,由于閱讀習慣和紙張特有的對人的感官的刺激效果,編校人員更容易發現校樣中的差錯,從而保證出版物的質量。而就電子書而言,由于自始至終都在電腦上操作,除了由于視覺的疲勞而導致差錯不容易被發現之外,還有可能因病毒的侵入造成更大的損失。另外,不可忽視的一個事實是,在自媒體時代,充斥著大量的電子垃圾,其中包括粗制濫造、魚目混珠、不堪卒讀的所謂電子書,令人頭暈目眩,難辨真假,無所適從。
因此,紙質書在整體質量上高于電子書是顯而易見的。
紙質書是否永遠不會過時,永遠存在,我不敢斷定,但根據自己的閱讀體驗,我以為紙質書的確有不可替代的價值,特別是一些獨到的特殊的魅力,電子書難以望其項背。
就如同手寫的書信越來越稀缺一樣,在數字化時代,紙質書的數量會逐漸減少,但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會越來越高。這是可以預見的。
(作者為南開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