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貢制度是中國古代社會與別的國家進行交流往來的外交模式。清朝入關問鼎中原后在繼承明代朝貢制度的基礎上,又根據自身情況不斷注入新鮮血液,使朝貢制度在清代前期逐漸走向規范化、體系化和制度化,并持續發揮著穩定周邊關系的作用。
朝貢制度是古代中國憑借繁榮的文化、發達的經濟、強盛的軍事實力吸引周邊國家前來稱臣納貢,并進行回賜的一種外交秩序。美國著名漢學家費正清最早使用“tributary system”一詞來描述朝貢體系,并于1941年和鄧嗣禹撰寫《論清代的朝貢體系》一文,從此朝貢制度成為中國古代對外關系史研究領域的主要話題之一。清代作為中國封建社會最后的王朝,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向近代轉型階段,朝貢制度在不同時期有不同內涵。對此將對清代朝貢制度產生的淵源、主要內容、影響等方面進行簡要的論述。
清代朝貢制度緣起
從中國政治制度起源來看,朝貢制度肇始于先秦的五服制度,周天子分封諸侯,要求諸侯國王承擔鎮守邊疆、拱衛王室的責任,并且需要定期覲見周天子,貢呈方物,隨從作戰。諸侯國具有獨立性,周王室并不直接治理各諸侯國。到了漢代,中外交流不斷增多,朝貢關系開始確立并成為“漢帝國內部皇帝與諸侯上下關系在漢皇帝同夷狄君主之間的關系上的投影,而且來自結合儒家王道思想而設想出來的獨特的國際秩序觀念”[1]。隋唐宋元時期,朝貢關系得到進一步發展。明代實行海禁政策,至此,朝貢貿易成為其唯一的海外溝通渠道。明朝對外奉行和平的“不征”之策,體現在派遣鄭和前往西洋,招徠納貢,朝貢制度逐漸發展至頂峰。清初朝貢體系主要沿襲明代,不僅繼承其朝貢國,且在原有基礎上進一步發展,使朝貢制度逐漸走上正常軌道,并不斷達到完備縝密的程度。可見,朝貢制度最初是處理周天子與諸侯關系的政治制度,其后被運用到處理中央與地方關系的行政層面,再被廣泛應用于同周邊國家來往的外交層面,經歷了一個不斷演進變化的過程。根據清代朝貢制度史研究發現,朝貢制度的內涵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朝貢定位
根據清朝規定,凡冊封藩屬國,其禮儀程序是頒布御詔、授予賜印、再加以獎賞。朝貢國首先要將與明朝結成的表文及印章交回,尊奉清廷為正朔,再向清朝遞交稱臣納貢表文及當地的特產方物。經查驗無誤后,開始商議“入朝”的貢期、貢道、禮儀、規模等。
冊封賞賜
朝貢關系結成后,凡是國王登基都要前往請求冊封,以表正統性。清朝接受“方物”后,回賜數量起碼與貢品相當,種類多為綾羅綢緞,有時也會額外加賜。
朝貢禮儀
在華期間活動的貢使、前往朝貢國的“天使”、文書制度、伴送制度等方面均有不同的規定。
管理機構
禮部主客司主要負責管理“典型而實質的朝貢國”關系。清朝增設理藩院負責管理藩部及部分互市國的事務往來。
朝貢貿易
朝貢國將攜帶的貢物上呈后,會把剩下用于交易的貨物在京師會同館及入境地區售賣,并采購國內需要的物品,這種互市貿易所獲取的經濟利益在朝貢貿易中占大部分。
清代朝貢制度的核心內容
清代朝貢制度的內涵以儒家“仁”“禮”思想為核心,以“內諸夏,外夷狄”為標準,在經過歷朝歷代發展的基礎上,加入了新的符合時代價值的因素。
其一,是“大一統”思想。公元前221年,嬴政統一六國,建立起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制的國家。為便于管理中央與地方的關系,秦王朝實行郡縣二級行政體制,使諸民族不斷納入秦王朝的統治范圍,以便消解矛盾與沖突,為中國兩千多年的“大一統”格局奠定了基礎。漢承秦制,董仲舒曾言:“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2]這種“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治理念,使儒家思想在兩千年來國家意識形態中占據了主導地位,影響著社會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朝貢體系亦是如此。外交是內政的延伸,在這種觀念下“一切政治關系皆為內政,沒有‘國家間外交,沒有與中國平行的、多元的國家觀念”[3]。
其他朝貢國家想要與中華建立廣泛深厚的聯系,就要奉正朔,即使用“王正月”。據資料記載,與清王朝來往最為密切的朝鮮王朝“每歲十月,朝鮮國王遣其陪臣赍咨赴禮部受來歲之朔。禮部預取欽天監時憲書,函封鈐印訖頌朔。翌日設案于儀制司堂上正中,會同四譯館大使引朝鮮國陪臣服本國公服入儀制司。”[4]在這樣“以小事大、事大以誠”的行動與一元的世界觀下,清朝與周邊屬國始終保持著緊密聯系。
清代在“大一統”問題上的創舉則體現在將周邊的外藩蒙古、回部、西藏等地納入清代疆域版圖之中。上述地區雖然在明代亦保持著朝貢關系,雙方并無政治隸屬性,但在平三藩,收蒙古,改土歸流的舉措下,周邊少數民族逐漸內附清朝,成為其管轄部分,雙方從朝貢關系轉變為中央政權與地方行政的關系,清朝政府對這些地區實行不同的管理辦法,如在新疆地區實行伯克制,在蒙古地區設立綏遠將軍等。這種以清廷為核心的“多元”管理方式,有效穩固了清朝的大一統。
其二,是儒家“禮”治觀念。孔子曾言:“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5]在儒家思想的熏陶之下,清王朝與外國的交往始終保持著“仁義”和“以和為貴”的道義觀念,達到“以德服人”的目的。“禮”是朝貢制度的基礎。通過“禮”治使周邊藩王及朝貢國不斷納入上下有序、等級嚴明的朝貢體系之中,以達到享譽天下、統籌萬邦的目的,因此“禮”具有調節對外關系的作用。
“禮”最重要的作用體現在維持不同層級之間和諧而有次序的秩序。這種“禮”治也同樣可以延伸為對外關系:“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6]在這種“事大字小”的模式中被吸收為朝貢體系的國家,與宗主國逐漸建立起復雜的朝貢禮儀制度。
在清代,對前來朝貢的“四夷”在貢道、貢期、貢物、冊封等方面,均有詳細明確的規定,并由專門管理朝貢事務的機構進行官方層面上的往來。
清代的朝貢管理機構主要由禮部和理藩院組成。“凡四夷朝貢之國,東曰朝鮮,東南曰琉球、蘇祿,南曰安南、暹羅,西南曰西洋、緬甸、南章。”[7]都由禮部管轄有關朝貢、冊封等事宜。其下又設置主客清吏司、鴻臚寺、會同四譯館等分管事務。而理藩院則為“歷古未有之專官,唯周官大行人差近之。”[8]負責管理清朝邊疆藩部如外藩蒙古、回部及周邊國家的朝貢事務。這種“二元制”的管理體系也成為清代前期朝貢制度的典型特色。
對貢期進行規定,能增強清廷與朝貢國家的友好往來。清代根據同屬國的親屬關系來規定其進貢時限:朝鮮每年四貢,后改為一年一貢;琉球間歲一貢;越南兩年一貢;南掌十年一貢;暹羅三年一貢;蘇祿五年一貢;緬甸十年一貢;其余國家因道遠而貢無常期。
其三,是“華夷之辨”思想。華與夷最初指地域上的差別。正如《禹貢》中的五服制按照親疏及血緣關系,將“諸夏”與“四夷”進行明確劃分。所謂“內諸夏外夷狄”收的差序格局是由以中國為中心向四周擴散。夏,為雅,是文明的象征;夷,為外,是不文明。“華夏”文明有禮,對周邊的民族國家有文化輻射和政治影響,應當承擔教化恩典的責任,以懷柔遠人為主,輔之以武力手段;“夷狄”居于四周,受文明開化程度低,因此要“以夏變夷”,在中原王朝的指導下,四夷有嚴格的區分和差異。但“華夏”與“夷狄”的位置是可以互換的,因此要嚴守“夷夏之防”。
清朝作為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政權,統治者積極接受儒家文化,對一些史書、兵書求知若渴,重用一些漢人儒士,修書祭孔。此外,繼承“夷夏之辨”的基礎上又賦予了新內涵——“華夷一體”。
皇太極時期首提“滿漢一體”觀念,不允許歧視漢人。順治、康熙也稱滿漢為一家人,都是其子民,并無異視。雍正帝將華夷解釋為“籍貫”之分。并利用韓愈的“夷狄進中國也,則中國之”的說法,強調只有擁有德行仁愛之心才能實現大一統。提出傳統的華夷觀念具有落后性,即便是強盛如唐宋等朝代也無法解決邊患問題。而清朝自入主中原以來,不僅將蒙古等地收回,還擴充了地域版圖。由此證明清代華夷觀念的發展演變,一定程度上消除了等級上的鴻溝,創造了空前的“大一統”格局,也使得朝貢體制在更大的空間范圍內運行,有助于維持東亞國際基本秩序。
最后,是朝貢貿易。朝貢貿易是中國古代統治者憑借其經濟實力與文化底蘊,吸引周邊國家及少數民族政權前來納貢,并進行回賜的一種東亞國際外交和經濟交流秩序。朝貢制度之下,諸朝貢國根據貢期前來朝貢時,所攜帶有具體種類和數額的貢物,稱為“正貢”,進獻方物之時不得有所短缺。屬國也可以在正貢外增加進貢,具有不定期的特點,但是名目及數額皆有所規定,常在朝貢國請封、謝恩、陳奏等情況下加貢。
清廷接受朝貢國“奉表納貢”后則開始進行賞賜。據《光緒會典》記載,賞賜的對象主要是屬國的王公大臣、貢使人員及后妃,并以綾羅綢緞及銀兩為主。為了表示“懷柔遠人”,清廷有時會對朝鮮、琉球等守職恪順的朝貢國“加賜”,使其得到實惠,并通過賞賜朝貢國國王御書字幅等“特賜”方式加強同朝貢國的關系。
在完成進貢后,朝貢國將攜帶的“附加貨物”進行貿易。朝貢貿易的地點有兩處,其一是會同館貿易,在納方物及歲幣儀式完成后,使團人員可以前往會同館或附近進行三日或五日交易活動。但要在清政府差官監視下進行,嚴格排查交易人數和物品種類,如史書、兵器、牛角等皆為違禁品。這種貿易雖然存在活動范圍小且受到監督等局限性,但是極大地滿足了經濟貿易往來。其二是邊市貿易,指朝貢國在入境地區進行的貿易,如朝鮮在東北地區、琉球在福建等。因清政府并不承擔“附帶貨物”的相關費用,所以清代朝貢貿易活動在邊境發生的較為頻繁。
清代朝貢制度的影響
首先,確立清朝在東亞國際秩序中心地位。想要衡量一個國家在國際秩序中的地位,就要看它是否是規則的制定者,處于什么樣的地位。清政府入關后成為華夏文明的繼任者,自認為在地域和文化基礎上,處于世界的中心,它憑借強大的力量輻射著周邊國家和地區。擁有仰慕心態的朝貢國紛紛前來進獻方物,并接受清朝冊封。清朝在通過接受稱臣納貢證明其統治合法性的同時,也將朝貢國納入“大一統”秩序中來,不斷提升其地位和影響力。
其次,朝貢國在朝貢制度中收益甚廣。清朝對朝貢國并沒有內政干涉,堅持“以不治而治之”原則,給予其充分的自理之權。稱臣和納貢只是一種獲取經濟利益的手段和穩固國內統治的工具。朝貢國大多處于“邊緣地狹”之地,經濟發展和文明程度并不發達。前往“天朝”朝貢,不僅能攜帶豐饒的物產和制度文化回國補充匱乏之處,還能在其統治受到外國威脅時得到清政府的保護,可謂一舉兩得。
最后,構建了和平穩定的東亞秩序。除了清初通過征伐朝鮮王朝確立君臣關系,清代朝貢體系雖然是一種等級秩序,但清朝統治者在入關問鼎中原后未曾強迫朝貢國前來納貢,只表示歡迎“遣使入貢”,一切都是在自愿原則上順其自然發展。通過冊封賞賜朝貢國,不僅穩固了“天朝上國”地位,也促進邊境地區地安定和周邊國家保持睦鄰友好關系,朝貢國通過稱臣納貢獲得“厚往薄來”的賞賜,穩定了國內秩序。朝貢制度一般講求“懷柔遠人”原則,當朝貢國遇到危機時,清朝就本著安撫的立場,承擔起宗主國保衛藩屬國安全的責任。因此,就其功能而言,清代前期朝貢制度明顯帶有一種自我防御的色彩,為此清朝初期要求朝貢國斷絕與南明來往、追繳明朝詔書等方面均有所印證。通過與周邊國家建立朝貢關系守衛疆土,從而實現穩定統治秩序的目的,進而維持東亞地區的穩定。
清代前期的朝貢制度,涵蓋多個國家和地區,將儒家禮制和軍事能力投放至周邊,延伸至外交政策上,使清朝獲得了朝貢國對其身份的認可和地位的承認。清代朝貢國與明代相比雖有減少,但具有實質上封貢關系的則占多數,且表現出周鄰性的特點。其中與朝鮮、琉球、安南三個主要使用漢字的國家,交往甚為密切,而朝貢、冊封的禮儀制度,從不怠慢,嚴格執行。清朝將西洋諸國排斥于朝貢國之外,列為互市之國,并收周邊藩部于清朝領土之中,完成空前的“大一統”盛世,還設理藩院進行行政管理。
可見,清朝統治者認識到藩部與朝貢國有本質的不同,針對藩部則采取“因俗而治”的管理模式,形成別具特色的二元朝貢管理體制,為晚清外交管理模式提供借鑒。清朝根據自身情況重新定義朝貢制度的內涵,在傳統華夷觀念中增加“華夷一體”的內容,讓清代前期朝貢制度更加立體,朝貢貿易更成為清代朝貢制度有效運轉的基礎。清代前期,對朝貢制度的認識雖然更多體現為沿襲、繼承以及維護傳統形式,并以“厚往薄來”的方式恩賜朝貢國,但其深深根植于儒家文化的土壤上,時至康熙、雍正時期,以“德”治為主的特點漸漸凸顯,不僅長期維護了區域內各國和平穩定,還促進了相互之間經濟文化交流持續發展。可見,清代前期朝貢制度在維持東亞國際秩序方面依舊起到積極作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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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趙爾巽.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6.
【作者簡介】邢佳燁(1997—),女,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近代史及近代中韓(朝)關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