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群 馮景麗

2010年,蘇群在杭州訪問科比·布萊恩特。
蘇群
國內第一位實地采訪NBA(美國職業籃球聯賽)的文字記者,曾任《籃球先鋒報》總編輯,解說過多屆NBA總決賽和全明星賽,以及奧運會等大型比賽。
一開始,仿佛只有我一個人在路上走,就像1996年我獨自跑到美國去采訪NBA(美國職業籃球聯賽),以前沒人做過這件事。那時,我一個人拖著行李箱在異國他鄉的路邊打車,感覺特別孤單。一路走來,我在2004年創辦了《籃球先鋒報》,規模很大,于是路上陪你的人越來越多,浩浩蕩蕩地跟著你一起走。繼續走下去,進入了自媒體時代,一起走的人又變得越來越少,感覺又剩下我一個人了,只有我還在做原來的事。我能預判到未來的變化,但是我不會害怕,因為這個世界永遠在變化當中。
我從小就是一個體育迷。小學時,家里有了第一臺電視,我什么體育項目都追著看。那時正好是1979年,我們國家剛開始改革開放,全國都處于蓬勃向上的振奮氣氛中,體育就是一個重要的表象。還記得我們全家五口人,兄弟三個跟父母經常對著那臺12英寸黑白電視看比賽、歡呼,那個場景是我珍貴的家庭記憶。從1981年中國女排第一次奪得世界杯冠軍起,“女排五連冠”的振奮消息伴隨我從初中走到高中。那時,中國乒乓球隊也獲得了很多金牌,所以我整個青春期都是在非常蓬勃向上的體育氛圍中度過的。
2022年,我工作滿30年。整個職業生涯中,我始終面對的挑戰就是媒體行業劇烈的變革和發展。我見證了紙媒由活字印刷到手機自媒體的全過程。1992年,24歲的我從國際關系學院國際新聞系畢業,經同學引薦加入了《中國體育報》當記者。去參觀印刷工廠時,我看到工人邊看稿子,邊從旁邊海量的“字庫”中像采茶葉般飛快地揀出稿子中的字,碼到鉛版上。這是從中國宋朝發明活字印刷術后就使用的一種方式,整張報紙就是這樣一個個字碼出來的,而且不能出錯,我當時覺得簡直不可思議。然而,只過了一年,報紙迅速進入激光照排時代。從手寫變為電腦打字,我成為中國第一批用電腦寫稿的記者。
《中國體育報》的每個體育項目基本都有人在負責,就像所有蘿卜坑里都有蘿卜了一樣。我剛工作時,找不到屬于自己的“蘿卜坑”,后來發現籃球項目沒有專職的人承擔,于是我向領導申請把籃球這部分內容開發出來。當時NBA在中國沒有轉播,《中國體育報》只對NBA全明星賽和總決賽進行報道,但我把它變為一個每天報道的項目,很受年輕讀者的歡迎。
兩年后的1994年,中央電視臺開始通過衛星正式轉播NBA全明星賽和總決賽。有一天,著名的體育主持人孫正平老師給辦公室打來電話,點名找我。孫老師問我能不能去央視解說NBA比賽。我當時只有26歲,又沒有這方面經驗,但孫老師說沒關系,很多像徐濟成這樣的有資歷的老師都會來解說。我雖然惶恐,但還是答應下來了。剛開始,我坐在一個大約60平方米的小直播間里,面對著眼前三個黑洞洞的攝像機鏡頭說話。我特別緊張,有時嘴唇都哆嗦。這是因為有心理暗示,我想象著鏡頭后有成千上萬的人在看,我父母也在看,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好久。當時是模擬信號直播,沒有延時,你說什么就直接播出去了,也無法像現在一樣,能通過互聯網上的留言評論,了解觀眾是夸你還是罵你,那時根本不知道播出效果。所以,我剛開始解說時,恨不得把要說的話都事先寫出來。

2001年,蘇群在美國達拉斯舉行的全球第一次網絡直播NBA比賽中解說。

2001年,蘇群(中)在美國克利夫蘭直播解說NBA總決賽時對比賽進行賽前分析。
從此,我一邊在報社當籃球記者和編輯,一邊在電視臺解說NBA比賽。但我覺得還不過癮,認為應該親自去NBA現場,做第一個到現場采訪NBA的文字記者。這個愿望在1996年達成了。從此就“上癮”了,連續幾年我都要去NBA全明星賽、總決賽的現場。那時出國條件跟現在完全不同。我沒有信用卡,出門必須帶大量現金,但現金在國際旅行中受限制較多,我不能租車,住酒店也不方便。當時沒有手機,打電話必須去公用電話投幣,打車得提前20分鐘預約。在酒店里,陪伴我的只有一臺死沉死沉的電腦,那個年代還不能上網。雖然有太多不便,但想到自己是第一個做這件事的人,還是覺得特別興奮和驕傲。在邁克爾·喬丹(MichaelJordan)身邊時,心里想著“我現在是全世界全中國離喬丹最近的人”,激動得從頭皮到腳底都發麻。
我在《中國體育報》工作了8年,又在《體壇周報》工作了4年。后來我不再滿足于自己采訪和寫文章,開始想做一份純粹報道NBA等籃球比賽的報紙,于是《籃球先鋒報》就在2004年誕生了,我做了10年該報的總編輯。那時我每年都會派出七八個記者到NBA現場采訪,像當年的我一樣,但是條件比我好太多了。賽季期間,他們長駐美國,穿梭于不同的城市和賽場。當時《籃球先鋒報》被稱為籃球記者的“黃埔軍校”,因為后來活躍在籃球報道和直播一線的不少知名記者、主持、解說,都出自這份報紙。我為此非常驕傲。
從1994年開始在中央電視臺當NBA解說員至今,我也數不清解說過多少場比賽,粗略算一下,可能有兩三千場,但從來沒有保留過任何一場的錄像和視頻。我不太喜歡回顧過去,而更喜歡向前看。在這些比賽中,我印象最深的是1997年公牛對爵士的NBA總決賽。那時我們的轉播席在比賽現場的二層,這與看電視畫面去解說是完全不同的體驗。我親眼見證了發燒38攝氏度的邁克爾·喬丹帶領公牛贏球,最后倒在斯科蒂·皮蓬(ScottiePippen)的懷里。我對那次總決賽記憶深刻的另一個原因是宋世雄老師也擔任比賽解說員。我是從小看著宋老師解說比賽長大的,1980年代轟動全國的女排“五連冠”比賽都是他解說的。在美國芝加哥,有一天晚上宋老師主動來找我,要跟我請教第二天的比賽,還稱呼我為“小蘇老師”。當時我都嚇壞了,他可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輩,行業鼻祖啊!我和我的老師孫正平都對他十分尊敬。我趕緊說:“您可千萬別這樣客氣,我是看著您說球長大的。”但他是那樣和藹、平易近人。30多年后,東京奧運會時,我在互聯網平臺咪咕的直播節目上又碰到了宋老師。他已經82歲了,仍然精神矍鑠。他熱情地拉著我,主動跟身邊的人說:“這是蘇群,小蘇老師,當年我們在美國一起直播NBA總決賽,我還向他請教過,他可厲害了。”弄得我既緊張又尷尬。30多年了,這位行業泰斗級的前輩對一個后輩的態度卻從未改變,讓我覺得受寵若驚。從宋世雄、孫正平這些前輩身上,我學到了太多東西。我時刻提醒自己,應該怎樣對待更年輕的同行。
體育的魅力是最原始的、最純粹的,來不得半點虛假。2009年開始,中國男籃進入低谷。持續6年的低迷后,2015年,中國男籃在亞錦賽逆轉韓國隊20分贏下比賽,全場觀眾齊聲高唱“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那個場景特別震撼:萬眾動容,歌聲回蕩,熱血沸騰,淚水盈眶。所以我常跟球迷說,你們得到現場去看球,才能體會體育的本質和魅力。之后,中國男籃在2019年世界杯失利,再次進入低谷。接著疫情來襲,整個籃球產業遭遇嚴冬,很多人面臨著生活的挑戰。我覺得為中國男籃怎么抒發情感,怎么扼腕嘆息,都不為過。現在,中國籃球出現任何一點積極向上的跡象,我都會倍加珍惜。因為體育就是要振奮人心,這是它獨特的功能。
我現在的工作跟30年前沒有任何本質的變化,仍然是寫字、說球,但展現的平臺和形式發生了變化,我只是主動去適應這些改變。2004年,我創辦了《籃球先鋒報》,那時候多受歡迎啊,但只過了10年,報紙就沒落了。我第一次發覺紙媒衰落是在2012年,那時我在家鄉無錫發現不少報刊亭消失了。沒有報刊亭,報紙上哪兒去賣呀?那時大家開始用手機APP,我曾嘗試做報紙的APP版,但那時并沒有那么容易。

《籃球先鋒報》創刊100期、200期和600期的報慶海報。

《籃球先鋒報》創刊100期、200期和600期的報慶海報。


北京八達嶺雪景(接片、2022年)。蘇群 攝
我喜歡嘗試新鮮事物。新浪微博上線后,我算是最早開通微博的一批人之一。2014年,《籃球先鋒報》從北京搬去廣州,我選擇留在北京,再一次孤軍奮戰。那時幸好有新浪微博的用戶基礎,我又開通了微信公眾號,通過微博帶動了微信平臺。我做微信公眾號已經整整8年,開始只有幾百閱讀量,現在標準是“10萬+”。我一個人寫字、排版,做圖片、視頻、表格、動圖,我想這才是真正的自媒體吧。我喜歡攝影,又自學了視頻剪輯、調色、字幕、配樂,覺得很有意思。我不喜歡被迫轉變,喜歡新鮮事物,所以主動求變。人不能總懷念以前的東西,應該去學習新東西、嘗試新手段,主動適應新的時代。
微信公眾號是我跟球迷交流的平臺之一。除了籃球,我還喜歡展示自己的旅行攝影。我的“粉絲”大多很年輕,他們喜歡籃球,特別有活力。我在微信公眾號上專門開了一個專欄叫“旅行攝影”,發了好幾十篇文章,很受他們歡迎。中國的年輕人有朝氣,祖國的大好河山看不夠。我喜歡給他們分享我的照片和視頻,我想讓他們知道中國有多美,大江大河,草地雪山,民族各異,風情萬種。我發現手機時代雖然傳播快,但屏幕太小,原來的照片比例不夠看。于是,我用接片的方式呈現很多寬幅照片。有的接片要拍將近30張,需要把手機橫過來刷著看。在國內,我如果不是第一個讓讀者把手機橫過來看照片的人,也是最早的之一。手機時代,視頻第一,我就研究視頻。我把無人機航拍、延時攝影和高速攝影匯聚在4分鐘的短片中。唯一遺憾的是我并沒太多時間去旅行和拍攝。從每年十月開始一直到第二年的六月都是籃球賽季,而風光攝影需要在春暖花開、霜染紅林、大雪蒼茫時抓住機會拍下最美的一瞬。對我來說,能拍到絕美秋色,就已經興奮不已了。
從1992年畢業到現在,一路走來整整30年。職業生涯橫跨傳統媒體到移動媒體,從活字印刷到智能手機。很多曾經的同事轉行了,我還在想著做別人沒做過的事,卻從未離開過籃球。所以30年來我其實只做了“籃球”這一件事。回頭一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何德何能,未被拋棄。最深的體會就是把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好,不要對不起別人,更不能對不起自己。
中學時期,我在校圖書館最喜歡看的雜志之一就是《攝影世界》。那時,我最大的理想就是當一名攝影記者,而且是戰地攝影記者。為此,我在大學學了國際新聞。到今年《攝影世界》已經陪伴了廣大攝影愛好者整整40年。我希望通過《攝影世界》能讓更多年輕人喜歡上攝影,更善于發現美。如今我們進入了短視頻時代,也希望《攝影世界》在新媒體領域煥然一新,發散出更強的生命力。

西藏自治區林芝市南迦巴瓦峰(2019年)。蘇群 攝

江蘇無錫黿頭渚長春橋的櫻花(2019年)。蘇群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