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遠

伍中正

沈家莊的沈自遠，自幼練字，以水當墨，以沙當紙。每一個字在他筆下有風骨，也有柔情。

沈家莊小學的老師李開善，琴棋書畫皆精。沈自遠念書時，李老師教他語文，也教他書法。

沈家莊的人見了沈自遠的字，都說他的字超過了李老師。沈自遠笑笑說，李老師的字永遠都在我之上。這話傳到李開善的耳朵里，讓他很是感動。

沈自遠的字好，卻從不賣字。沈家莊有辦喜事的人家，都請沈自遠寫婚聯。寫之前沈自遠都問主人家喜歡哪種字體的婚聯。主人說顏體，他就寫顏體;主人說趙體，他就寫趙體。

沈自遠二十五歲那年，鄰村的姑娘程慧知喜歡上了他。沈自遠問，你喜歡我啥？先喜歡你的字，再喜歡你的人。程慧知的回答讓沈自遠心里高興，說，以后喜歡人就和人睡，喜歡字就和字睡。程慧知一聽樂開了懷。

沈自遠的字好，沈家莊的干部就讓他寫標語。起初沈自遠不太愿意，程慧知就勸他，給誰寫字不是寫？沈自遠說，你說寫就寫！有用墨水寫的，也有用石灰水寫的。墻壁上、門板上、電線桿上，甚至連田埂上，都是他寫的標語。

這些年，沈家莊的標語包給廣告公司去做，他們做的標語都是在布上噴一些字。沈家莊的人看了都說沒有沈自遠寫得好。

沈自遠一直給沈家莊的會計白漢生寫字，理由是白漢生懂字、懂書法。每年沈自遠送他一副對聯。白漢生很看重，沈自遠每次送對聯，白漢生都拉他到家里喝酒。

有一年，沈自遠用顏體給他寫了一副對聯：“少昂頭多躬身但把黎民尊父母，勤洗臉常照鏡不教烏帽染泥塵。”白漢生感激不盡，忙拿一包煙遞給沈自遠。沈自遠擺擺手，堅持不要。第二年，白漢生拉住沈自遠說，把去年的對聯用趙體寫一遍。第三年，白漢生找到沈自遠，說把去年的對聯用柳體寫一遍。又一年，白漢生又讓沈自遠用歐體寫一遍那副對聯。

有一年，白漢生陪著鎮長在沈家莊檢查工作。路過他家門前，鎮長停下來，仔細品味對聯。鎮長走之前問，你家的對聯誰寫的？白漢生說，是沈家莊一位叫沈自遠的書法家寫的。鎮長點了點頭。

一個月后，沈自遠到白漢生家聊天。白漢生說，鎮長讓你為鎮里干部寫對聯。沈自遠問，有這事？白漢生說，真有這事。有這事也不寫。沈自遠態度堅決地說。

白漢生卸任，賬目移交，清清白白。

后來，白漢生跟沈自遠聊天，說，要不是你寫的對聯提醒我，我早就走了歪路。白漢生又說，其實我不懂書法，但懂那副對聯的意思。沈自遠看著白漢生，然后伸出手。白漢生也把手伸過來，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沈自遠四十七歲那年，中風住進了醫院。出院后，沈自遠有點吐字不清，手不聽使喚，就不再寫字了。

禾場空曠。晚秋的太陽暖暖的，沈自遠坐在禾場上。白漢生提著一個木箱過來，他慢慢打開，拿出里面的東西，輕輕展開。沈自遠一看是自己寫的不同字體的對聯，就朝著白漢生笑，有點傻傻地說，白漢生，你真懂我，跟程慧知一樣懂我。

沈家莊修志，白漢生堅持要把沈自遠寫進志書里，收錄他的書法作品就有用歐、顏、柳、趙四種字體寫的那副對聯：“少昂頭多躬身但把黎民尊父母，勤洗臉常照鏡不教烏帽染泥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