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華
嘭!嘭!嘭!
門板擂得山響。
老高哼哼唧唧起床,門才露條縫,寒風便如刀片劈上臉頰,老高后退了幾步,揉揉耷拉的睡眼,咧大嘴巴望著門外。
晨霧里站了個衣裳破舊的中年漢子。
漢子背口麻袋,雙眼血紅,滿臉戚色,腳下的一雙黑布鞋,粘滿枯草,濕得像兩只剛剛泅水上岸的老鼠。
弄啥嘞?老高有些惱火。
打,打劍。漢子的聲音沉悶、急迫、滾燙,像剛出膛的槍彈。
打甚劍?
殺……殺人的劍。
去、去、去。老高抖抖干癟的嘴唇,抬手就要關門。
掌柜的,您聽俺說……漢子皸裂的雙手胡亂作揖,將一只腳硬生生擠進門縫。
說甚?俺一個鄉里鐵匠,打鋤打耙打鐮刀都成,可……
高師傅,漢子雙眼落淚道,為了尋您,俺一夜沒睡,連滾帶爬,走了一百多里山路呀!
唉!高師傅盯著漢子的時間比他當鐵匠的時間還長,終于嘆口氣道,進來歇歇吧!
屋頂漆黑锃亮,泛著歲月與光陰的影子。磚墻上顏色斑駁,掛滿各式鋤頭釘耙,一如秋天籬笆上的累累瓜果;一尊黝黑的大鐵砧,獨角獸一樣靜臥在爐灶前。
高師傅“啊——呀,啊——呀”打著哈欠,取根粗碩漆黑的鐵釬捅開爐灶,“呼呼”拉扯幾下風箱,滿屋就被火苗染紅了。
暖暖身子就回吧,俺一個村上鐵匠……
唰!漢子猛地撕開前襟,熊熊火光映出個碗口大的傷疤。傷疤紅彤彤的,像只張口吐舌的猙獰怪獸。
上月,天殺的東洋鬼子來“掃蕩”,糟蹋了俺娘、媳婦、妹子,又放火燒了俺李家莊,活下來的鄉親們湊了袋谷子,讓俺來找您。
漢子眼里怒火如炬,顫抖著雙手,從肩上放下那只血跡斑斑的黃麻袋。
高師傅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圓,籠在袖里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抽了出來。
打幾把?高師傅粗矮的身子猛然一震,目露精光,像瞬間驚醒的雄獅。
莊上還剩十個男人。漢子恨恨地說。
東洋人訓練有素,槍械精良,你幾個莊戶漢子,就算有劍,怎殺得了他們?高師傅凌厲的眼神,像兩把寒光閃閃的利劍,緊緊逼住了漢子。
就算殺不了,也要將我們胸腔里的熱血,濺他狗日的一腦門子。漢子雙眼圓睜,帶傷的胸膛似驚濤起伏。
嗯,高師傅重重點了點頭,不似開始那般拒絕。俺太爺、俺爺、俺爹,都是鐵匠,俺打鐵也有五十年了,刀劍的事嘛,也曉得一點。
漢子屏住呼吸,恨不能豎起雙耳。
劍乃百兵之首,短兵之王,君子用于立身立國,行仁仗義。
見漢子雙眉緊蹙,高師傅頓了頓,又說,漢時長劍,長十七寸九分,重三斤十二兩;宋時長劍,長二十一寸三分,重二斤十四兩。古今之劍,長皆不足一米,重不足四斤。而東洋鬼子的三八大蓋,槍長一米二八,接上軍刺,長近一米六七,重逾八斤。一寸長,一寸強。你們怕是近不了鬼子的身吶!
高師傅,您說的是這個理兒,可俺李家莊的血海深仇,不能不報。漢子緊攥雙拳,牙齒咬得嘎嘎直響。
啪!高師傅扣上門板,轉過身來,腳尖輕輕一挑,一把烏黑的小叫錘騰空飛起,翻著跟頭,嗡嗡嘶叫著,眼瞅要砸著高師傅腦袋了,高師傅眉也不抬,隨手一抄,將小叫錘緊緊握在手心。高師傅的架勢,像握住了一桿能橫掃千軍的長槍。
漢子,別愣著了,掄起那柄大鐵錘,助我打劍,就把你李家莊人對鬼子的憤怒、仇恨、詛咒,都打進劍里吧!
哎!漢子忙應一聲,抹了抹眼睛,一雙滿是老繭的手,緊緊鉗住了灶邊的大鐵錘。
五天后的清晨,漢子披一肩寒風,腳步輕盈地走了。除了十把寶劍,漢子一并帶回了那個紋絲未動的血麻袋。
一寸短,一寸險,高師傅,我們豁出命,也要勇猛沖鋒,險中求勝,給鄉親們報仇。山路崎嶇,風雪亂舞,漢子一身白,默默念叨著。
第二年春上,百花爭艷,遍野蜂鳴,李家莊男人魔怔了一樣,揮舞著削鐵如泥的短劍接連刺死十個鬼子的消息,颶風般刮到了百里外的高家寨。
鐵匠鋪里,火光迸濺,滿頭花發的高師傅耷拉著眼皮,正叮當敲打著小叫錘指揮徒弟打犁打耙打鋤頭。高師傅嘴角那縷欣喜的淺笑,誰也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