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鴿



如果沒有疫情,今年的“五一”假期,我可能也在旅行的路上。如今,我只能躺在家里,閉上眼睛,倒帶那些記憶中的山川湖海。
外伶仃島,位于珠海以東、香港以南,四面環(huán)海,遠離大陸。
從廣州出發(fā),一行人沿南沙港快速路南行。當身后東塔、西塔、“小蠻腰”越發(fā)矮小時,道路兩旁便是整片的甘蔗地和魚塘。夏日的晴天,說變就變,黑云壓城,山雨欲來。魚塘里的制氧機不知疲倦地翻騰著;農(nóng)民披蓑戴笠,繼續(xù)勞作,早已對暴雨習以為常。隔著厚厚的玻璃,窗外的景象似無聲的黑白電影。這樣的路,一氣呵成地開上一個多小時,沖出雨云,就陽光明媚了。珠海碼頭也就在眼前。
待客船離開港口時,窗外已是浩瀚的大海。船身隨著海水上升下沉,撞破層層海浪。海浪拍打在船身的聲音,沉悶又響亮。船尾拉出一個大大的八字形浪痕,浪花在陽光下閃亮晶瑩。人的身體經(jīng)不起劇烈的搖晃,只能穩(wěn)穩(wěn)坐住,培養(yǎng)睡意。
船靠岸,放下行李,我們便迫不及待地出門了。酒店門口有一小塊沙灘,幾個貪玩的孩子不懼午后的陽光,在水中嬉戲,他們的笑聲和談話聲被海浪聲和風聲撞得支離破碎。小路依著海岸線修建,穿行在海邊巨石和植被之間。碩大的石頭,高低不平,形狀各異,外表粗糙。歷經(jīng)風與浪千年的腐蝕,似乎也沒有半點光滑的意思,一如固執(zhí)的年輕人。小路隨岸勢高低起伏,或?qū)捇蛘H俗咴诼飞希袝r候要在高大逼仄的石頭間側(cè)身而行,有時候要彎腰躲過藤蔓的纏繞。
我們走到一處開闊地,停了下來。近處的海水洶涌而來,前潮剛消,后潮又至。海水一遍又一遍地拍打著礁石,發(fā)出聲聲巨響,讓人一時竟分不清聲音是石頭的,還是海水的。濺起的浪花,一次高過一次,似乎極力地展示自己的力量。浪花顏色潔白,轉(zhuǎn)瞬即逝。視野前移,是涌動著的墨色的海水。深沉的墨,深邃的墨。沒有珠海海岸線的渾濁不清,沒有惠州大甲島的清澈透明。讓人想起普希金的《致大海》,讓人想起《擺渡人》的黑色大海。不遠處,有小小的漁船在慢慢地航行。不知道漁民今天的心情如何,是滿心歡喜,還是憂心忡忡?更遠處,是高大的海運貨船,上面整齊地堆放著集裝箱。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運回什么;也不知道它們將要去哪兒,送去什么。不知道船員們是剛見大陸,卸下久崩的心弦,還是鼓起勇氣,開啟新的航程。在過去幾個月、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悠悠歲月里,海浪也這么拍打著礁石吧,船也是這么往來著的吧。誰來見證那些沒有記錄的日子?
斑駁的巖石,錯綜復雜地堆積著。恍惚間,覺得有東西在移動,仔細觀察,又一無所獲。再三細看,才知道是螃蟹,拳頭大小的,褐色。它們身手敏捷,難以靠近。同行的小孩有能耐,硬是抓了一只。仔細打量,和普通螃蟹并無兩樣,只覺得它們顏色更亮。這也許是它們進化千年才得來的,與巖石一樣的自我保護色吧。小孩輕輕一松手,它多腳并用,迅速消失。這是它重生的喜悅。抬頭看天空,隨處可見海鳥。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大的、小的,外形多樣。呼呼的海風一直吹著,海鳥乘風而飛,看似不費絲毫力氣。偶爾累了,落到巖石上、屋頂上。第一只螃蟹、第一只海鳥,它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它們是有跨越遼闊大海的毅力,還是有借漁船偷渡的狡黠?它們在這里繁衍了多少世代?當再有外來物種進入時,它們是不是也像桃花源人一樣,“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
等我們爬到外伶仃島的頂峰時,夜幕也開始降臨。俯視海面,海水的狂野和乖張已消失不見。海面風平浪靜,像一張藍色的地毯。凸起的島嶼,如地毯上綠色的苔蘚。再過一陣,月光緩緩沖破云層,傾瀉而下,天地間一片空靈明亮。環(huán)顧四周,北向有依稀的燈火。隱約可見的淡黑的山的輪廓,那是香港島。南向海面延伸,超出目之所及,深邃的藍在盡頭化作一線灰暗。遙想當年,文天祥兵敗,從中原到海豐,再到伶仃洋,終成階下囚。不知道他路過這里的時候,是銀光瀉地的月夜,還是沉悶燥熱的午后?不知道他寫下“零丁洋里嘆零丁”之際,是感嘆國家風雨飄搖,還是訴說自己命途多舛?不知道元軍士卒可曾為這錚錚鐵骨的南宋將領(lǐng)所感動,而給予他一點優(yōu)待?“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這山,這海,這月,一如當年;隔著幾百年時光,我沒有猜透文天祥的心境。
睜開眼睛,我依然躺在家里的床上,希望疫情消退,我們能早日親近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