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跡東瀛 應任“甲螺”

何池

平戶“顏記”裁縫鋪

顏思齊將要到達的日本長崎是日本最南端九州島的一個縣，長崎地名來自最早居住于這里的長崎家族。

顏思齊逃亡長崎之時，正是日本國內經過關原大戰（日本戰國史上最大的會戰，發生于1615年），德川家康打敗了豐田秀吉軍事集團，征服了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大名”（稱霸一方的藩王），在江戶（今東京都）設幕府，日本由此進入了江戶幕府時代。德川家康一改過去豐田秀吉強硬的外交，致力于與海外諸國締結友善關系，推動海外貿易，批準日本島西南邊的長崎港及其所轄屬的平戶為全國唯一對外通商口岸，并實行貿易優惠政策，使長崎和平戶成為中國商民的活躍之地，閩南人在此經商的尤多，總人數約有二三萬人，聚集在今天平戶島戶木引町一帶，形成中國城（唐人街）的規模，那時叫“唐人町”。

顏思齊海上數天底艙生活頗為枯燥，幸好陳衷紀有空便來陪他聊天。談話中，幾天之間，他們從陌生到熟悉，成為推心置腹的朋友，陳衷紀把顏思齊當成大哥對待。顏思齊也坦率地把自己為師傅討回孫子失手打死稅署衙役而逃亡的事告訴了他，陳衷紀對顏思齊的俠義心腸、除暴安良的品格十分敬重，他擔心顏思齊到長崎之后的生活著落問題，問道：

“你在長崎有沒有親戚朋友？”

“沒有。”顏思齊說。

“那你到長崎后怎么生活呀？”

這個問題，顏思齊在這幾天里考慮好了——租個店鋪，開個裁縫鋪，總可以應付生活吧，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陳衷紀。

經常跑長崎的陳衷紀對顏思齊說：“大哥想法不錯，依我之見，不如到平戶去，那個地方屬長崎管轄，是一個港口小城，有更多閩南人在那里經商，遇事找鄉親可以有個照應。”

顏思齊說：“兄弟所言極是，但要怎樣去呢？”陳衷紀說：“只要大哥愿意，小弟我自當安排。”

就這樣，經過長達一旬半的“底艙”生活，在同鄉水手陳衷紀的安排之下，顏思齊終于到達平戶。分別之際，兩個熱血漢子互道珍重，陳衷紀把那三塊銀圓還給了顏思齊，還從兜里另掏出了一些銅錢說：“你到這新的地方，舉目無親，還是留著用吧。”想想也是。

平戶是長崎縣西北隅的一個長條形海島小城，是日本國土南端最西邊的一座港口城市。因長崎和轄下的平戶是江戶幕府批準的唯一對外貿易港口，成為日本與外國交往的窗口。平戶小城安靜優美，平戶地方政府海上貿易管理比較寬松，所以各地海商都喜歡在這里靠岸，這里聚集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海商，其中又以閩南人為主體，還有一條熱鬧的唐人街區，在這條街上有許多閩南人開的“船頭行”（幾戶殷實船家合股份而成的海上貿易公司，一般都擁有十多艘船只組成的船隊）和販賣閩南茶葉、絲綢、陶瓷等鄉土特產的店鋪，還有閩南人開的餐館飯店。走在街上，可以聽到熟悉而親切的閩南鄉音，看到穿著閩南衣飾的生意人，連碼頭上都有許多閩南打工仔。

顏思齊在街上找個便宜的旅館安頓下來，沒想到，陳衷紀還給他的銀圓和銅錢在這里還很管用（當時月港與長崎海上貿易的結算貨幣就用明隆慶通寶——圓形方孔銅錢，一文銅錢重1.4錢，值銀4厘）。第二天到島上最繁華的、閩南人最集中的戶木引町唐人街區租個店鋪，買了剪刀、針線、粉餅、量尺，布料、裁縫桌子和熨斗，其中剪刀、量尺、熨斗和畫線的粉餅還是家鄉海澄產品。為了防身和習武，他還特地買了一把東洋刀。這樣“顏記”裁縫鋪就正式開張了。

人高馬大的閩南人在平戶街上開了間“顏記”裁縫鋪，這在小埠頭的平戶可是個新鮮事，所以，以講義氣著稱和家鄉觀念極強的當地閩南人就抱著給家鄉人捧場的心態到這里做衣服，不曾想到，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做出的衣服居然做工精致，裁衣合體，人又和善豪爽，有時取衣服錢不夠也不計較，誰有困難一跟他說，還能得到幫助。久而久之，“顏記”衣匠鋪的名氣就在平戶傳開了。許多閩南人就成了顏記裁縫鋪的常客，不管有做衣服沒做衣服，有事沒事，都喜歡來這里喝茶聊天。于是，這個衣匠鋪又成了平戶閩南人溫馨的茶館。

顏思齊雖然在平戶當裁縫匠，卻經常通過來往月港的船戶了解許多家鄉的事，有件事老是讓他心里牽掛。直到有一天，一張熟悉的臉孔出現在店鋪門口——陳衷紀！顏思齊連忙跑出迎接，兩個人抱在一起：“小兄弟，你怎么找來了？”陳衷紀這趟正好押運一船貨物來到平戶，貨物處理完后，他想起了顏思齊，在碼頭一打聽，很快就找到了顏記裁縫鋪。

“你這裁縫鋪在這里還有點名氣，一打聽就找到了呀。”他把陳衷紀迎入鋪內，燒水煮茶。兩人一邊喝茶一邊聊天，顏思齊想起了心里一樁牽掛的事，問道：“我青礁的父母現在怎么樣，還有江師傅呢？你知道嗎？”

“哎呦，說起這事，大哥你可把月港給鬧翻天了呀。我從長崎回月港后，聽碼頭船頭行老板說，我們的船剛離開沒半袋煙工夫，一隊衛兵就到碼頭上巡邏，還盤問有沒有看到一個高高大大的年輕人坐船離開碼頭。縣城里大街小巷子里到處貼滿抓捕你的告示，還畫了你的圖像。還好你跑得快，慢一點可就跑不了了。”他呷了一口茶，接著說：“你師傅也是馬上關了店鋪，躲到鄉下去了。聽說官兵還到青礁去抓你，你父母也聽到了消息早早跑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聽著陳衷紀這番話，顏思齊三年來心里一直牽掛的大事終于有了著落，他長長噓了一口氣，他知道，是師傅及時通知了父親，避免了這事的親屬株連。

當晚，顏思齊在街上一家閩南人開的飯館，為久別三年的恩人兼兄弟陳衷紀接風和表示謝意。席間，他知道，小兄弟陳衷紀積累了資金，一年前購置了一條船自己跑海上貿易，已經是船老大了。于是兩人舉杯互相祝賀。那晚，兩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陳衷紀忙著要到長崎去裝貨，顏思齊到碼頭送別，臨別時對陳衷紀說：“我看這個小港口地方很繁榮的，又有許多閩南鄉親，你以后來這邊發展也不錯啊。”

“再說吧。”陳衷紀聽著，擺擺手，上船吆喝幾個水手升帆起錨，一會兒，船就開走了。沒想到一年后，陳衷紀還真的來到了平戶，加入了這里的閩南幫船行。這是后話，暫且不表。

豪爽的埠頭“甲螺”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一轉眼又三年過去了， 這三年里，顏思齊變化滿大，一是裁縫業務擴大，不僅給當地閩南人做衣服，還學會了說日本話，做日本和服，他的裁縫技藝也確實可以，所以生意興隆，漸漸有了些積蓄，于是又開了與裁縫業緊密相連的布莊，還通過跑月港的鄉親船戶捎來漳州的棉布、絲綢、漳絨、漳繡等，這些家鄉的特產頗受日本各界歡迎，因而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成為當地的富戶；二是很高興地迎來了來平戶僑居做海上貿易的老朋友陳衷紀；三是因仗義疏財、樂善好施的性格為當地民眾和本地日人所敬重，也為平戶藩主所看中，被幕府聘為碼頭管理的小官員“甲螺”。甲螺，亦稱甲必丹，“甲必丹”是荷蘭語“kapitein”的音譯，本意為“首領”（與英語“Captain”同源，亦用以稱呼將校級軍官及商船船長）；四是喜歡廣交朋友的他又結識了好多新朋友，如當時在菲律賓排華屠殺華人時被囚禁而后逃難過來平戶定居的惠安籍海商領袖李旦，以及晉江籍船老大楊天生、南安籍鄭一官（后改名鄭芝龍）等一幫閩南籍海商朋友。這些朋友都對顏思齊后來人生軌道又一次轉折起了重要作用。

李旦是當時海內外勢力最大影響也最大的海商首領。《明實錄·卷五十八》記載了福建巡撫南居益天啟五年（1625）四月戊寅的題奏云：今鎮臣俞咨臬奏言，“泉州人李旦，久在倭用事”。2002年由中國華僑出版社出版的12卷本大型工具書《華僑華人百科全書·人物卷》的日本華人人物有關李旦的詞目載：

“李旦，明末清初日本平戶華僑貿易商。福建泉州人，曾在馬尼拉經商，后到日本，居于平戶，成為當地華裔領袖。”

李旦一生著力經營海外貿易，成效十分顯著，16世紀末到17世紀初在菲律賓馬尼拉經商時，因善于經商，成為菲律賓華人首富。他人脈頗廣，與顏思齊一樣性格豪爽，樂于助人，威望很高，成為菲律賓近3萬的華人首領。他在菲律賓的巨大成功使當地的西班牙殖民者當局非常眼紅，有的還向李旦借了巨額債務，這些還不了的債務成為李旦厄運的禍根。1603年，西班牙殖民當局發動了首次針對華人的大屠殺，這次大屠殺有二萬四千多華僑慘遭殺戮，李旦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龐大財富也落入了西班牙人手里。西班牙人尋找借口將他逮捕下獄，沒收了他所有的財產和貨物（超過四萬塊金條），他們欠李旦的巨額債務不僅被一筆勾銷，還罰李旦在一艘船上服苦役。3年后，李旦在參與1606年西班牙人征討摩鹿加（摩洛哥）戰役后被釋放，于翌年投奔他在日本的結義兄弟歐華寧，之后移居日本長崎閩南人廛集的平戶。聰明的李旦吸取在菲律賓的慘痛教訓，積極結交平戶官場的頭面人物，包括長崎奉行長（相當于市長）谷川權六、平戶藩松浦鎮信等。這使李旦在平戶左右逢源，為他開展海上商務貿易提供了很好的環境條件。善于經營的他在島上建置房屋，娶妻生子，設立商號貨棧，通貿海外，并讓自己的弟弟李華宇在長崎充當代理人。幾年后，他又積累了巨額財產，其規模龐大的船隊往來日本，中國臺灣、閩粵，越南、暹羅、巴達維亞（即今印尼雅加達）一帶，載運生絲、陶瓷等中國貨物至日本販賣，成為縱橫東南亞一帶最大的海上貿易巨商。當第一批英國人于1613年到達平戶時，李旦已是當地華僑領袖，英國人還租了李旦的房舍作為英國東印度公司在日本的總部。

在平戶一次李旦為其女兒慶生的宴會上，顏思齊有幸邂逅了這位大名鼎鼎的惠安籍商界巨擘，幾番接觸之后，豁達聰睿的李旦看上了豪爽正直、講誠信又武功高強的顏思齊，他建議顏思齊別在裁縫鋪里終了一生，最好轉行跟他一起做海上生意。有這樣商業領袖的提攜和扶持，聰明的顏思齊當然不會放過這最佳聚攏財富門道的天賜良機。于是李旦開始把顏思齊納入他龐大商業隊伍之中，讓他跟自己的兒子李國助一起負責平戶對“東番”（時臺灣之稱）和廈門的貿易事宜，也經營與菲律賓的商業貿易。顏思齊因有李旦的幫襯，很快掌握了這門新業務的要領。經過兩三年的奮斗，顏思齊已經不再是一個小裁縫鋪的老板，而是成了縱橫海上的大商家。他的財富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在日本平戶成了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不用說，這段意外的海商經歷，對后來進入臺灣在農業開發之外，進行海上貿易以緩解開發經費的不足，發揮了重要作用。

鄭一官（后改名鄭芝龍），字飛黃，福建泉州南安石井人，地方史乘記載他“身材姣好，天資聰明，頗有語言天資，膽智才略超人”。其父鄭紹祖供職于泉州太守府，其母為澳門商人之女。石井的安平（今安海）是個瀕海港灣，所以“安平之俗好行賈，自（月港與）呂宋交易之路通，浮大海趨利，十家而九”，歷來就是海商輩出之地。鄭一官雖然聰慧卻不喜讀書，喜歡舞槍弄刀，不為其父喜愛，所以在鄭芝龍成年后即被父親送往當時中外貿易中心的澳門，跟著母舅黃程學做生意。他在澳門參與了黃程經營的對外貿易，還皈依天主教，跟牧師學會了葡萄牙語。或許是為了貿易談判上的便利和更方便地與天主教國家做生意，他以教名“尼古拉斯”（Nicolas，一說為Jaspar）接受洗禮。歐洲人稱他為尼古拉斯·一官（NicolasIquan）。在海上經商過程中他憑著語言天賦又先后學會了日語、荷蘭語、西班牙語，這使他在與這些西方海商做生意中更加游刃有余。

在跟黃程學做海上貿易的過程中，鄭一官認識了海商領袖李旦，他通曉生意買賣、經商中的善于交際和語言的才華深得李旦的賞識，收他為義子，并讓他負責一支經營澳門的船隊。一官忠實和勤勉地照顧義父李旦的生意，愈發得到李旦的贊賞和信任，給他幾艘船和一批財貨，派他去交趾（越南）和柬埔寨進行商業貿易。他都能很好地完成使命，給義父帶來了豐厚利潤。李旦還把朋友圈的幾個富商介紹給他，其中不少人樂于把大批貨物交給他。

萬歷四十年（1612），18歲的鄭一官到達日本，當時日本正是德川家康幕府時期，他前去拜謁平戶藩松浦，贈以中國名貴藥物，居住在平戶，并認識了在平戶衙門當差的翁笠皇。翁原是從泉州移居平戶的一位鐵匠，這位身材魁偉、相貌堂堂的泉州人在一次為平戶島主田川七左的住所打制鐵柵門的過程中結識了田川七左之女，并俘獲了她的芳心，這對有緣人終結連理，并誕下一女田川氏。翁笠皇也在其岳父的提攜下到平戶衙門當差。鄭一官認識翁笠皇時，田川氏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表人才、又善于言辭的一官使正值豆蔻年華的田川氏一見傾心。1621年初，一官娶了翁笠皇的女兒田川氏為妻，三年后，田川氏為他生了一子，起名鄭森，他就是后來的民族英雄鄭成功。

顏思齊與鄭一官既有閩南同鄉之誼，彼此又均為豪杰之士，意氣相投。顏思齊很快與他成為好朋友，后來結拜金蘭。正是這位年輕有為的南安人，在關鍵時刻為顏思齊避免了又一次殺身之禍，在顏思齊去世之后，成為顏思齊開臺事業的繼承人。楊天生和陳衷紀則是促成了顏思齊舉起反對幕府專制統治的旗幟。

二十八金蘭稱大哥

由于商業活動接觸面大，顏思齊又結識了許多新朋友，這其中志氣相投的除了前面已述及的晉江籍船戶楊天生和海澄籍船戶陳衷紀之外，還有莆田籍、善使藤牌的洪升（字杲卿），能舉 500斤石獅的惠安籍張弘（字子大），善使標槍和火炮的同安籍林福，林福推薦年少俠義的同鄉李英、莊桂、楊經，陳衷紀推薦同鄉林翼、黃碧、張輝、王平、黃昭 5 人，南安籍船戶、武藝高強的鄭一官推薦高貫、余祖、方勝、許媽、黃瑞郎、唐公、張寅、傅春、劉宗趙、鄭玉，以及陳勛、何錦，善使鈀頭的漳州南靖人李俊臣等，共28人，皆是僑居平戶營商船戶中之佼佼者。

根據清江日升的《臺灣外志》所載：28 位英雄豪杰于“天啟元年六月（1621）十五日，大結燈彩，香花犧牲、列齒序行，燒化紙錢，禱告天地，結義金蘭”。因顏思齊年紀最大，其功夫了得、豪爽俠義和樂于助人又為大家所稱道，最有威望，于是被推為老大，楊天生年齡比思齊稍小，又足智多謀，排行第二，陳衷紀排行第三……鄭芝龍年紀最小，為尾弟，但他卻是在28位兄弟中，唯一能夠同時用日本、葡萄牙、荷蘭人語言與這些外國人交流打交道的成員，顏思齊看他才略過人，對他特別器重。于是聚28位兄弟“大開宴席，暢飲而散。自此之后，親契友愛，勝于同胞”。

（節選自《開臺王顏思齊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