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鷗翔集，錦鱗游泳”意義深度辨析

冒繼承

【關鍵詞】《岳陽樓記》，“沙鷗翔集，錦鱗游泳”，詞義，多視角

《岳陽樓記》“沙鷗翔集，錦鱗游泳”中“翔集”的注釋，有兩種代表性意見：一種是將“翔集”作“翔”“集”兩個單音節詞解釋。像統編語文教材九年級上冊中的注釋為：“時而飛翔，時而停歇。集，停息。”諸多《岳陽樓記》選本也有類似注釋，如：“有時飛翔，有時停下聚集。”[“1]時而飛起，時而停息在一起。集：鳥群停息在一起。”[“2]時而飛翔，時而聚合。”[“3]或飛或停。集，棲止。”[“4] 有的展翅飛翔，有的棲止聚集。集，棲止。”[5]其中對“翔”的注釋均為“飛翔”。但對“集”的注釋稍有不同：有的是“棲止”“停息”，有的是“聚集”。而“聚集”，可能是“描寫沙鷗在湖面上空飛翔的狀態”[6]，也可能是棲息時聚集在一起。同時，飛翔和棲止（停息）的時態也有所不同：有同時間的，如“有的……有的……”“或……或……”;也有分時間先后的。其中后者包括兩種：一是動作先后隨機，如“時而……時而……”;二是動作先后固定連續，像《辭源》（第三版）解釋為“群鳥飛止于一處”，王力主編的《古漢語字典》、陳復華主編的《古代漢語詞典》等也都解釋為“群鳥飛翔后棲止（于）一處”，所舉例句即“沙鷗翔集，錦鱗游泳”。

另一種則認為上述注釋“犯了文言文注釋‘增文成義的大忌”，“翔集”“應該是雙音節詞”“應理解為‘棲息，是一個同義復詞”，并據此認為統編教材“注解應該加以修正”。[7]

似乎各選本編者都認為大家對于“游泳”耳熟能詳，故多未作注。因而同樣引起了“游泳”是雙音節詞還是兩個單音節詞的討論。一種觀點認為“‘游泳是一個雙音節詞”，以對偶規則作為依據。[8]另一種觀點認為：“‘游泳和‘翔集一樣，都是單音節詞。”[9]釋為：“一會兒浮游，一會兒潛游。”[10]訓詁學家周復綱也認為：“從本文語境看，‘游泳二字乃系析言無疑……如若胡亂以為相當于今之所謂‘游泳，則既失其確詁，又喪其文采，絕對不能成立。”[11]

對于這些不同的注釋，筆者認為：“翔集”“游泳”作四個單音節詞解釋更優。理由如下。

一、從詞匯發展史視角看

“在漢語詞匯史發展過程中，由以單音節詞為主的詞匯系統發展到以雙音節詞為主的詞匯系統，這是漢語內部的一個發展規律。”[12]在這一發展過程中，“詞的形式逐漸復雜，與原本就有的短語等形式產生外表上的雷同或近似，這也就必然導致了范疇或概念以及作為語言承載單位的詞在歷時上的復雜對應性。因此，相對于英語等西方形態化特征明顯的語言而言，漢語的詞這一級單位的判斷本身就有其復雜性和難度”[13]。正因為如此，一方面，有學者主張：“古代漢語中貌似現代的雙音節詞，盡量分解成單音節詞來解。”[14]這是章黃學派傳人鄒曉麗結合“30多年教學實踐中的體會”，總結出的“科學的方法”。王力先生也主張：“真正單純的復音詞在古代漢語里比較少”“當我們閱讀古書的時候，遇著同義詞連用時，不要輕易地看成復音詞”。[15]據此，若一時不能確定“翔集”“游泳”是詞還是短語，將其作為四個單音節詞較為妥當。

另一方面，朱德熙、呂叔湘等專家也著力構建古漢語復合詞確定標準。我們可根據語義、語法、語用等公認標準予以判斷。如從意義標準看，“如果一個組合的意義等于它的成分意義的總和，那么這個組合是一個短語;如果不是這樣，這個組合就是一個詞”[16]。我們可以看到，《岳陽樓記》中的“翔集”，無論是詞典還是各文選的注釋，基本都是“翔”和“集”意思的相加。同樣，“游泳”一詞，其“在水中或水面游動”“人或動物在水中游動”的詞義，也是“游”和“泳”意思的總和。據此，可以考慮“翔集”“游泳”為詞組。再如，從語法結構標準看，“包含兩個詞素的雙音組合，在中間或前后加上別的詞語（主要是虛詞），意義和功能基本不變的，一般可認為是詞組，反之則可能是詞”。[17]對照此標準，“沙鷗翔集”中的“翔集”間，增為“或翔或集”“時翔時集”，其“意義和功能基本不變”。“錦鱗游泳”中的“游泳”亦然。據此可推斷：這里的“翔集”“游泳”是短語。而在“有烏鳥數百翔集于林木”（李時勉《顧東起廬墓承旌表序》）中，如果將“翔集”增加為“或翔或集”，則與文意不符，故此“翔集”為詞語。此外，從句法角度看，“有烏鳥數百翔集于林木”中的“翔集”也必是復合詞。這是因為：“引進動作行為發生的處所，這種用法的‘于字和它的賓語所構成的介賓詞組，一般放在動詞后面作補語。”[1“8]少數從文言文的介詞組成的介詞結構可以作為連謂結構的后一個直接成分。”[1“9]于林木”作為介詞結構，與“翔集”組成連謂結構（同該書中例句“發源/于青海”類似）。朱德熙在該書腳注中特別強調：“本書所謂‘連謂結構的‘謂是指謂詞說的。”[20]因此這里的“翔集”必當是詞。

二、從文學表現手法視角看

范仲淹乃文壇大家，自對各文學表現手法運用得心應手。《岳陽樓記》是范仲淹57歲時所作，筆力更是爐火純青。因此，討論“沙鷗翔集，錦麟游泳”句意的很多論者，也力求從表現手法的視角尋找論據。例如：“如果將‘翔集拆分，理解為飛翔、棲止……內容上也破壞了‘沙鷗和‘錦麟的‘動—靜對照描寫。”[21]其實，從鷗鳥的生活習性看，“鷗鷺翔集，魚蝦出沒”（蘇軾《與程正輔四十七首之四十》），“魚蝦出沒”“錦麟游泳”，必然引得沙鷗飛翔、聚集，忙于捕食。而且，“飛鷗撒浪三千里”（楊收《入洞庭望岳陽》），鷗鳥白天“翔”為常態，即便白天棲息在沙地、水邊時，也多在行走、整理羽毛、撲翅擺翼、搖頭環視。同時，“萬類競自由”，也不可能有誰下命令，讓沙鷗棲止，為靜;魚兒游泳，為動。因此，“‘沙鷗和‘錦麟的‘動—靜對照描寫”這一觀點顯然不妥，進而以此判斷“翔集”為“棲止”也不夠準確。其實，“沙鷗翔集，錦鱗游泳”更多的是“寫盡了湖上的變幻美、動態美”[22]。鷗鳥飛翔以及棲息時的微動，魚兒浮游、潛水，乃至“芷、蘭郁郁青青”“浮光躍金”“漁歌互答”，無不充滿了生命的活力。而這正是讓遷客騷人“喜洋洋者矣”的重要原因。如果把“翔集”僅僅理解為“棲止”“停息”的話，則大失其動，讓后邊的“喜情”變得突兀而生硬。當然，這段文字中也自然運用了“動靜對比”：“波瀾不驚”“一碧萬頃”是靜，“沙鷗翔集”“錦鱗游泳”是動;“皓月千里”“靜影沉璧”是靜，“浮光躍金”“漁歌互答”是動，“郁郁青青”以靜寫動。短短數行，動靜相宜，以動襯靜，搖曳生姿。

此外，我們還可以從文章節奏張弛的角度來理解“翔集”和“游泳”。《岳陽樓記》寫覽物之情相異的兩段中，完美地體現了張弛變化。寫遷客騷人“悲”情一段，凸顯“風號浪涌、日隱山晦、檣傾楫摧、虎嘯猿啼等凄厲之聲恐怖之象，陰險之狀，陰森之氣”[23]，其節奏是緊張的、急促的。而寫“喜”情一段，著力體現“鷗翔魚游、蘭香芷青、清風明月等悅耳之聲，寧靜之象，平和之狀，怡樂之氣”[24]，其節奏則是舒緩的、平和的。把“沙鷗翔集，錦鱗游泳”中的“翔集”“游泳”作為詞組來讀，更利于讀者邊讀邊想象鷗鳥飛翔、棲聚，魚兒浮游、潛水的畫面，語氣比將其作為詞來讀更為舒緩，更富動感，“欣然怡然的氣氛氤氳其中”[25]。

再者，我們還可以從觀察視角轉換的角度來判斷“翔集”“游泳”是否為詞組。如果把“翔集”作為詞語理解為“棲止”“停息”的話，那“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這段文字，觀察的視角是從湖邊到湖中，再到湖邊，又回到湖中，始終在同一平面上。其視域比較狹窄，所見也較為單調，既不能展現洞庭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上下天光”的宏闊，也與范仲淹政治家的胸襟氣魄、文章大家的水準不符。而將“翔集”“游泳”理解為詞組的話，觀察的視角則是立體的：從空中到岸邊，從水面到水下，再從岸邊回到湖中;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從左到右，從右到左。這樣，洞庭湖“勝狀”就立體、動態地展現出來，筆力千鈞，氣魄宏大，實現了主體情志與客觀景物的融合統一，盡得風流。

三、從文學功能視角看

在范仲淹看來，文章應該“不專辭藻，為明道理”。因此，寫覽物之情悲喜的這兩段景語，并非單純摹寫自然景物，更是“為明道理”。“作者所以制造出不同的自然環境的氣氛，實際上是為了讓讀者聯想到當時瞬息變化的政治氣氛。”[26]聯系吳小如所認為的“明確的政治目的”，結合“寵辱”“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進”“退”，綜合審視“沙鷗翔集，錦麟游泳”，我們豁然開朗：原來鳥兒“翔”（飛翔）與“集”（聚集、棲息），魚兒“游”（浮）與“泳”（沉），實乃人生，更喻官場。所謂“浮沉宦海如鷗鳥”“浮沉動靜皆人生”。顯然，“翔”和“游”，是顯，喻進;“集”和“泳”，是隱，喻退（其實文中的日星、山岳、檣楫、芷蘭、璧玉等，都可作人才講）。恰恰因為范仲淹有更為崇高的人格和政治理想，所以他具有超越一般“遷客騷人”的胸襟與境界，見相非相，由物見人。雖然宦海沉浮、寵辱進退如“沙鷗翔集，錦麟游泳”般無常（或尋常），但是，“求古仁人之心”，對“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之“道”的向往，應該是人生恒常的追求。有了這樣的道義擔當與政治理想，心中自會多了曠達與堅毅：“這個理想是一定不會動搖的，因此即使遭到貶謫，也決不屈服，輕易改變初衷。”[27“] 吾道一以貫之”，又怎會因一時的得失、物事的變換、人生的沉浮而悲喜呢？至此，后一段議論水到渠成，既完美地實現了由情化理，情理交融，道志并進，又讓人深切感受到范仲淹層層鋪墊，迭進深入，指向主旨，不著痕跡的匠心所在。而如果僅僅把“翔集”“游泳”作為詞語，理解為“棲止（停息）”“游行”的話，顯然不能作出人生（宦海）動靜沉浮的生動詮釋，遠失至味。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翔集”“游泳”作詞組理解更為妥當。其中，將“翔集”理解為“有的飛翔，有的棲息、聚集”，“游泳”理解為“有的浮游，有的潛游”更優。至于有人質疑的“‘增文成義的大忌”，許嘉璐在討論文言文注釋時指出：“所謂準確，首先是古今語言（詞匯、語法）的盡量相合。由于歷史所形成的社會心理和語言習慣等因素的影響，要做到嚴絲合縫的對應是不可能的。”[28]

對“翔集”等詞從多維視角作深度解讀，并非尋章摘句，而是以此為例，給當下語文教學和語文教師一點啟示：一方面，我們在實施“大概念”“大單元”“大任務”等教學時，不能誤解“大”的含義而貪大求大，忽視中國語文學習“含英咀華”“逐句逐字，要見著落”等傳統;另一方面，語文教學要開展多維度、跨學科綜合學習。比如，探究“深入不毛”的“毛”字確義，除了從傳統訓詁法入手，還可從植物學、歷史學、地理學的視角切入。如此，促進學生深度學習、提升學生核心素養才能更好地落到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