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力
在成都東北部的青白江區有個彌牟鎮,史稱唐家寺,這里是成都出川的北上要道,也是舊時往北走的第一個換馬驛站。南來北往的商賈客旅不斷穿行在唐家寺的青石板路上,在漸漸催生出的眾多行當中,牛市是其中之一。
說到舊時的牛市,除了牲畜交易、屠宰、腌鹵等等,還離不開一個很重要的職業———趕牛人。
過去不像現在,沒有運輸的車輛,就得靠人去代替。簡單地說,趕牛人就是拿人銀兩,把收購來的肉牛耕牛分批從其他地方趕到唐家寺。
唐正銀是家族第五代趕牛人,他常去八十公里外的中江縣興隆場趕牛。興隆場牛市價格很公道,前來收牛的商家很多。從這里把牛趕往唐家寺,別人需要兩天,唐正銀只要一天。牛在路上耗時久了,容易掉膘,也容易生病,所以唐正銀比別人更有優勢。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已年過半百的唐正銀接到了一單生意,要把二十頭牛從興隆場趕到唐家寺。頭天夜里趁著月色從興隆場起程,差不多第二天這個時候摸著月色回到唐家寺,這是唐正銀的節奏,也是唐正銀的本事。這一次,唐正銀要帶著他新收的徒弟鄧花兒掙這趟趕牛錢。
鄧花兒讀完初中就沒再讀了,整天游手好閑,十五歲時被父親強扭到唐正銀面前拜師。鄧唐兩家是世交,唐正銀不好拒絕,他擔心的是游耍心重的鄧花兒吃不了趕牛人的苦。但恰好那段時間唐正銀的搭檔生病不干了,趕牛人需要至少兩個人同心協力,一個人在前面牽著頭牛領路,另一個人在隊尾看著,不讓任何一頭牛掉隊。
鄧花兒的父親主意已定,他不但讓兒子拜師,還要唐正銀把苦事累事都交給他兒子做,打磨打磨他貪玩的心性。小時候兒子頑劣,父親專門在他的名字中加一個“花”字,本想以柔克剛,但兒子的根子沒變,既不好好讀書,也不好好做人,父親才不得不讓他去吃趕牛人這份苦。
就這樣,唐正銀收下了鄧花兒這個徒弟。
可第一次趕牛就出了狀況。按照規矩,唐正銀引著頭牛走在前面,鄧花兒跟在后面,不掉隊就行。趕牛靠的是腳力,人和牛都要腳下有勁,人餓了啃口干糧,牛餓了喂把干草,當然領頭的牛得有點小照顧,能不時吃上一把炒黃豆面,頭牛走得有力,整支隊伍就不會亂。
從興隆場到唐家寺,路況并無大礙,但中途得蹚一條河溝。平常河溝水淺,蹚河的牛還能順便喝幾口清水,但這次經過時剛好是雨季,昨夜上游下了一場暴雨,平靜的小河溝變成了湍急的小河流,等唐正銀他們把牛趕到這兒時,一下被困住了。
唐正銀用雙腳試了試水,感覺河溝的水雖然有些急,但也能正常蹚過去,就牽著頭牛走在前面,引領牛群慢慢過河。
問題出在一頭老牛身上,面對渾濁湍急的河水,老牛始終不肯過河,在后面督戰的鄧花兒早就沒耐性了,揚起鞭子使勁抽去,老牛一驚,背上像著火似的又辣又疼,起勁一躥,不是跳到了河對岸,而是一頭跳進了激流中。小河溝的下游遠比上游水深,雖然牛識得一些水性,但這頭老牛體力不支,等到唐正銀和鄧花兒合力跳進水里把它弄上岸時,這頭老牛已經奄奄一息。
趕牛人最怕半路少牛,這趟活兒白干不說,還要倒貼。鄧花兒嚇得不輕,第一次當徒弟就惹下大禍,他怕師父把這筆賬算在他頭上。而唐正銀正失落地看著地上的死牛,一時說不出的懊惱。
天氣這么熱,一頭死牛也帶不走,唐正銀反復掂了掂,拿出隨手攜帶的剔骨刀,就著河溝里的水來了個庖丁解牛。分解完整頭牛后,唐正銀把牛肉和下水就近便宜賣給了附近的人,然后趕著其余十九頭牛回去交差。
這天晚上,回到唐家寺累了一天的唐正銀正準備歇息,門被急促地敲開了。風風火火進來的是鄧花兒的父親,他剛剛從兒子嘴里知道今天闖了禍,連忙帶著五百元錢來賠不是。可唐正銀死活不收,鄧花兒的父親見狀連忙說:“就是今后你不收鄧花兒為徒了,也得收下這五百元。”
唐正銀遞上一把扇子說:“這話更不對了。其實鄧花兒比我預想的要好,第一次趕牛,這么苦累的活兒,放著別人早受不了,可他從頭到尾沒喊一聲累。”
鄧花兒父親道:“可死一頭牛,害你賠錢,白白趕了一趟!”
唐正銀一聽也不多言,轉身從里屋拿出一個雞蛋大小的東西。鄧花兒的父親仔細一看,但見此物通體金黃,往嘴里一嘗,先苦后甜,透著一股直達咽喉的清涼。
唐正銀說:“老伙計,就算不知道這是什么,你也聽說過吧,這叫牛黃。說來也怪,今天剖開那頭死去的老牛,本來想就地賣兩個錢,減少一點這趟趕牛的損失,無意間卻在它的膽囊處發現了這個包塊。細細一看,包塊如雞卵一般,色澤金黃,氣味清香,用刀刮去表面,能看到一圈一圈的紋路,一層一層裹得很緊實。刮少許粉末蘸水涂抹在指甲上,染上去的黃顏色洗都洗不掉。老伙計,這難道不是傳說中的牛黃嗎?今天竟讓我碰上了。”
鄧花兒的父親看著唐正銀手上那東西,似乎不太相信,但臉上又明顯露出羨慕的神情。只聽唐正銀又說:“更巧的是,今天把牛趕回唐家寺,正遇上老板的小幺兒高熱抽風,一家人急得哭天搶地。我突然想到剛得來的牛黃,連忙拿來刮一點粉末兌水喂服,沒想到小兒立馬就不抽了。老板原本還想克扣我死一頭牛的工錢,見他幺兒被我救了回來,把手一揮,也不計較了。”
鄧花兒的父親兩眼放光:“這么說來,原本一場禍事,因為這個牛黃變成了好事。不過,你咋知道這是牛黃呢?”
唐正銀心頭高興,就抱出酒壇,和老伙計一人一碗,就著花生米喝了起來。唐正銀說:“自古以來,一克牛黃兩克黃金,我雖然沒見過牛黃,但從上輩人的反復念叨里,也大致知道了它的模樣。相傳這寶貝是扁鵲神醫發現的,我和牛打了一輩子交道,今天也頭一次見,不是鄧花兒那一鞭子,我也看不到這寶貝。”
一頓酒,一番肺腑,原本是賠罪,換來的卻是意想不到的開心。
從這之后,鄧花兒就成了唐正銀的愛徒。唐正銀不僅教鄧花兒趕牛,也教他識牛,分得出一頭牛的好孬。同樣一頭牛,出肉多少,一要看屁股大不大,二要看牛脖子粗不粗,一個懂行的生意人,首先就要有識牛屁股和牛脖子的本事,能看出分割后能賣出多少斤肉,從中賺多少錢。如果沒這本事,做生意就容易虧。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當年的混沌少年已經是二十出頭的大小伙子,而唐正銀也到了花甲之年。一連幾個星期,唐正銀沒接到趕牛的活兒了,越來越多的大貨車,把各地的牛源源不斷拉到唐家寺,這些喝汽油的“鐵疙瘩”,正悄悄搶奪唐正銀祖傳的生意。
這一天,一樁久違的生意找上門來,要唐正銀趕一趟牛,把興隆場的二十多頭牛趕到唐家寺。恰好又遇上雨季,趕上下雨就要走走停停,預示著這趟趕牛一定特別辛苦。但唐正銀還是點頭接了這趟活兒。
唐正銀出門時才知道,因為道路滑坡,直達車去不了興隆場,得轉好幾趟車。唐正銀帶著鄧花兒倒了幾次車,好不容易趕到興隆場,見到了顧主要趕的那批牛,正要急著上路,一個老農攔在了面前。
老農手里牽著一頭病懨懨的耕牛,顯然他把唐正銀當老板了,央求“老板”發發善心,把他的耕牛買了,他急著用賣牛的錢給家人看病。
鄧花兒看著唐正銀,心想師父肯定會拒絕,這頭牛病秧子一般,師父不可能買下它。
唐正銀并沒有馬上拒絕,而是上前詢問耕牛生病的原因。老農也實誠,說這頭牛很多年來不喜歡進食,身子骨慢慢瘦下來。莊戶人養它沒什么成本,多年來也就見怪不怪,只是最近家里人生了病,就想賣了它換幾個錢。
鄧花兒猜測這是老農在唬人,這就是頭病牛,市場上根本沒有人買。但唐正銀卻很認真地看了看老牛的牙口,又捫了捫它的肚腹,然后下定決心,掏出身上的錢夾子,把這頭老牛買了下來。
老農一走,鄧花兒就嘟噥開了:“師父,你是被他騙了。這頭病牛,屁股不大脖子不粗,沒有賺錢的價值,而且病病歪歪的,一定會拖慢路上的時間。萬一不能按時交差,豈不又是一趟賠錢的活兒!”
唐正銀不急著說話,而是把鄧花兒叫到一街邊小店,叫老板打一斤酒,就著一盤鹵牛肉喝了起來。見鄧花兒不動筷子,就指著酒杯說:“喝了吧,我決定了,今天就是我們師徒趕牛的最后一趟,喝完這瓶酒,你去找個穩妥的事情干,我也決定歇手不干了。年歲大了,做不動了。”
鄧花兒剛端起酒杯,聽了師父的話連忙又放下說:“師父,你歇手了,就在家養老,趕牛的事有我,今后我接著干這行!”
唐正銀搖搖頭說:“花兒,有些話說出來,聽了會讓人傷心,像我們家,幾輩人都以趕牛為生,方圓幾里,留下的都是好口碑。但口碑再好,也有走到頭的時候,現在路越來越寬,運牛的汽車也越來越方便,不管唐家寺,還是興隆場,靠腳力做趕牛生意的,幾乎沒有幾家了。這次接這趟生意,也是因為道路滑坡沒有直達車,否則也輪不到我們了。這樣的生意今后會越來越少,這就是時代。我也希望到我這一輩兒,就此歇手,我就是最后一個趕牛人。但你不同,你年輕,還要養家糊口,娶妻生子,還有大好光景。”
鄧花兒一聽,連忙在唐正銀面前跪了下來,他知道,師父一番話不是戲言,趕牛這一行當,雖然是一個過時的行當,但這么多年,讓他改掉游手好閑習慣的,也是這一行當,趕牛雖然是一件苦差事,卻也教會他要一步一步走路,認認真真做事做人。師父身上誠實守信、善良仁愛的品性早已熏染了他,讓他舍不得離開師父。
鄧花兒說:“就算不再趕牛了,我也愿意守著師父,一同干點別的行當!”
唐正銀上前扶起徒弟,他說:“花兒,你悟性好,吃得苦,只要下功夫,可以干好任何一件事。師父已替你想好了,今天你就不隨師父趕最后一趟牛了,我自會請幫手。你要做的事,就是把剛才我買下的那頭病牛拿到市場上宰了,先前我捫了捫,這頭牛有名堂。如果不出意外,說不定還有別的收獲,你可當作資本,在唐家寺做一件有前景的事情!”
唐正銀仰頭喝完最后一杯酒,起身找了個臨時幫手,趕著那批牛,做了此生最后一次趕牛人……
多年后,在唐家寺著名的“八陣巷”美食街上,開了一家很有名的“正銀餐廳”,老板也是主廚,名叫鄧花兒,不但做得一手地道的全牛席,而且溫良謙恭、樂善好施,很受街坊鄰里夸贊。
鄰里們還知道,鄧花兒不但人品好,還有辨識牛黃的本事,有一個未經證實的傳聞是,“正銀餐廳”的起家,就是從當年識得一個足球大的牛黃開始的,據說這么大的牛黃,還沒有史書記載過……
逢年過節,鄧花兒會帶著全家老小,一同前往鎮子上看望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如果有不懂事的小輩問這老人是誰,鄧花兒就說:“這是一個歷盡了風雨,而內心有大愛的老爺爺。他可能是這個時代最后一個趕牛人,值得記錄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