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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阿光

2022-05-30 09:13:29李新紀元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2年8期

李新紀元

一、第一次

太陽像個饞嘴癩皮狗一樣,在云朵里賴賴唧唧地打滾,搞得這天兒忽晴忽陰,沒法子呆。

一個矮個男人把墨鏡戴上摘下,再戴上摘下,好幾個來回,又罵罵咧咧,說這太陽像個好死不死的婆娘,就會瞎折騰人!

他旁邊的高個男人完全就是大兩號的他,套個厚重的皮夾克,汗從頭上直直地淌下來,像兩條小河倒掛在腦門上。

矮個男人歪著腦袋,問旁邊的男人:“哥,啥時候動手?”

高個男人用手糊弄一把臉上的汗,可臉上的汗沒少,倒把手上的汗全蹭臉蛋子上了,整張臉汗津津的,像洗完臉卻忘了擦。

他不停用鞋尖踢腳底下的石頭塊以掩飾自己的緊張,等到覺得自己的聲音不再抖了,便回答:“上頭不是說了嘛,得對方求饒才能弄他。”

矮個男人又問:“血崩在西服上咋整?”

“你穿西服干啥?”

“咱媽六十六大壽。”

高個男人嘆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說:“真會整景。”

“你咋不穿?”

“我沒西服。”

矮個男人嫌惡地瞟了他哥一眼,說:“穿皮夾克太像殺手了,賣我們的底。”

高個男人假裝沒看見他弟鄙棄的眼神,雖然他早已習慣,但始終難以釋懷。

他蒼白地替自己辯解:“滿大街都是穿皮夾克的。”

“保不齊他們都是殺手,這年頭幾乎每個人都用嘴巴殺過人。”

“但只有我們是專業的。專業的殺手就要拿出專業素養來。”

矮個男人并沒有察覺到他哥的不快,仍然樂此不疲地嘲弄他哥:“可你的皮夾克后面寫著‘飛速物流。老本行都交代出去了,還專業啥專業啊。這次要是再黃局子了,咱媽又得把老白干撂下,開喝西北風了。”

高個男人無比憤怒,因為他深感尊嚴掃地。

他弟的每一句話都扎在他心口窩子上,堵在他氣門芯子上,并且看似無心卻是在暗示他:你這掙不著鈔票的廢物!

但高個男人并沒有表現出不樂意的樣子,他只想換個話茬子讓自己好受一點,于是說:“哎,咱媽今年是六十六嗎?”

“六十四,但六四二十四,還是死,不吉利,辦不了壽席更收不著份子錢。”

高個男人單只腳尖杵地,腳腕靈活地繞圈,很不自在的樣子,既像是跟他弟說話,又像是喃喃自語:“今兒這單我好好干,爭取給咱媽整件貂。”

“你是不是還嫌棄咱媽看起來不夠虎背熊腰?這單干成了,咱們就轉行吧,聽說現在物流又發展起來了,咱倆就坐著物流車,去外地干幾票,再跟著物流車回來。錢兩頭賺,還旅游了。”

矮個男人說話時眉飛色舞,樂壞了。他喜歡逗弄他哥,因為他哥活得太壓抑,像一口始終賣不上價的高壓鍋。

高個男人臉上有了點笑模樣,說:“那哪是轉行,那不是產業升級嘛。”

哥倆相視一笑,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他們并沒有童年,只有還沒成為大混蛋的過往年歲。那時候他們總被反鎖在家里,沒飯吃,沒水喝,他們便把泡在缸里的酒舀出來一人一口。

他們常醉醺醺地看錄像帶,都是槍戰片黑幫片,打打殺殺,刀光劍影,比比畫畫,好不熱鬧。

矮個男人小時候比他哥高,經常套上媽媽的花襯衫,戴上不知道哪個爹的大墨鏡,學著為數不多的喜劇片里的人物模樣,把他哥逗得前仰后合,齜牙咧嘴,最重要的是能忘記了餓。

可惜,美好記憶總像西瓜上的瓤,倒是不少,但過于零碎。

他們哥倆并沒有連續的快樂回憶,每一個懷念性的微笑后面,都一定接著一身冷汗和雞皮疙瘩。

高個男人十分尷尬,因為他卡在了美好與恐懼的記憶中,像一個光著膀子穿著棉褲衩洗澡的二傻子,水打在身上,一時不知道是該打上肥皂,還是脫了褲衩。

好在矮個男人熟練地、適宜地出來給他哥解圍,他指著一個正向他們走來的男人說道:“前面那男的,你看是不是咱們要殺的人。”

迎面過來的男人走起路來栽栽愣愣,一會兒像是要跪下,一會兒差點被自己絆倒,一眨眼,他又小跑起來,真像一只被趕著上架的旱鴨子。

非常巧合的,他也套著一件皮夾克,但是又肥又大,不打扮人,反倒像個離家出走的黃毛小子。

他的臉上有塊不小的疤,從左眼瞼起,過渡到鼻梁,至右眼中間,連起來好像一只趴著的龍,但沒有尾巴,不夠威風,稍顯狼狽,和人一樣。

刀疤男人越走越近,高個男人也越來越緊張,小聲對他弟說:“抄家伙。”

“啥家伙?”

“刀!”

矮個男人并不著急,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笑呵呵、賤兮兮地說:“今天咱媽大壽,帶刀出門多不吉利。”

“那你帶啥來了?”

矮個男人摸摸胸口,笑著說:“帶了一片孝心。”

“媽的,這個節骨眼就別開玩笑了!到底帶啥了?”

“你真是沒有幽默感,難怪嫂子們都跑了。家伙我都帶齊了,只怕你用不過來。”說完,矮個男人敞開西裝外套,露出別在里面的好幾把刀。

高個男人氣急了,手都在抖,牙齒上更像是掛了把鉗子,一說起話來直打戰:“上次弄那煤老板的匕首呢,給我,我用它最順手。”

“順手上面咋沾的都是你的血呢,順手咋讓人三五下給收拾蒙了呢?要不是上次咱口碑搞太差,如今這行情也不能糟成這樣。哥,你現在看看自個兒,哪里有一點殺手精英的樣子。”

“十幾年前的糟爛名號,老提它干嗎!”

“我這是在期待你趕緊重振雄風啊。想當年咱們多威風啊!再看看現在,誰瞧得上咱哥倆。”

高個男人抬起手想給他弟一耳光,但手還沒挨上邊他就放了下來,只是提高嗓子說:“話說多了嗆風,晚上肚子疼有你受的。”

刀疤男人已經走到了他們面前,兄弟倆仔細一看,這男人不止臉上有疤,皮膚還坑坑洼洼,眼眶下邊像是掛了一個手銬,昨天的夜晚被牢牢銬在那里。

嘴的位置更加瘆人,血糊糊一片,要不是唇瓣上干巴巴的死皮,真看不出來這人的嘴究竟長在哪里。

矮個男人一點也不憐憫刀疤男人,甚至有點厭惡。

弱肉強食的世界早把他的心磨得梆硬,像是踏不爛的鐵塊一樣。所以他看見狼狽的人,第一反應不是憐憫,而是吞掉他、消滅他,好成全自個兒。

矮個男人把匕首遞給他哥,說:“給他個痛快吧。哥,這次別掉鏈子。”

高個男人接過匕首,手還是抖個不停。匕首倒不沉,沉的是人命。

他心虛地看一眼他弟,慶幸自己的慫樣子沒被逮個正著,接著佯裝威武,厲聲問道:“你最近得罪人了,知道吧?”

刀疤男人臉上的神情被疤痕和血漬吞噬了,只留下一雙驚恐萬分轉而無可奈何的眼睛,他大張著嘴,仿佛在說著什么,灌進他嘴里的風都像是被他的喉嚨吸進去的。

他說話時從兜里掏出兩坨血肉模糊的東西,哥倆嚇一跳,仔細瞧才發現是白花花的骨頭上掛著肉,滲著血。

他臉上受的傷不輕,以至于說話口齒不清,哥倆勉勉強強才聽清他說的是:“你們趕緊跑哇!”

矮個男人哈哈大笑,分不清是奸笑還是恥笑,總之不是好笑,笑完輕蔑地說:“該跑的是你才對。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今兒該拿命抵罪了。”

“快跑哇!”

矮個男人需要抬頭仰視刀疤男人,但語氣卻趾高氣揚:“你不該讓我們跑,你該求饒。”

刀疤男人十分疲憊,但說話時非常堅定,甚至有點仁慈:“我不會求饒的。”

“老大哥喲,死到臨頭了還好那面子干啥。面子就是糊在臉上的一層賤皮子,撕下來臉上就光溜兒了,人生也順滑了,賊得勁!”

“我倒是想死,也免不了一死,但決不求饒。”

矮個男人異常生氣,他的威風沒逞起來,此刻臊得臉紅脖子粗,為了掩飾自己的局促與急躁,他上前用力踢了刀疤男人一腳,可無奈他力氣太小,對方沒什么反應。

矮個男人更憤怒了,大吼了一聲:“人話聽不懂是不是!”

刀疤男人沒理會矮個男人,只是直愣愣地望著他哥,睫毛像是雨刮器一般,每眨巴一下就沾點涌出來的熱淚。

他的嗓子眼里像是懸著一把刀,每個說出聲的字都像被刀切割了似的:“殺戮就是循環!”

“聽不懂人話也說不出人話,怕是連放出來的屁都沒有一點人味,今兒就送你一程!哥,動手啊。還等啥呢!”

高個男人搖搖頭,說:“他還沒求饒。”

矮個男人好不樂意,癟癟嘴,說:“他求還是沒求,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但上頭不知,怕雞毛啊。”

“還是得有點職業素養。”

“真不干脆,辦點事兒拖拖拉拉的,煩死個人。你不動手我來!”

矮個男人說完便開始假模假樣地掏家伙,實際上是在催促他的孬種大哥速戰速決。

他哥果然攔住他,說:“別,你手上還是別沾血。”安撫完他弟,高個男人又對刀疤男人說,“兄弟,你閉上眼,我給你個痛快。”

“殺戮就是循環!”刀疤男人高喝一聲,伴著高個男人手起刀落,倒地而去。

二、第二次

天空還是暗一下亮一下,風也吹得人冷颼颼的,哥倆像是呆在開關壞了的太平間。

矮個男人的頭非常痛,像是腦袋里被塞了一臺電風扇,把腦漿都吹稀了。他一下子失去了精神頭,很是煩躁,便習慣性地責怪起他哥來:“哥,最近你業績差導致咱家伙食差,我都貧血了,剛才突然一下子,好險沒過去。”

高個男人也不舒服,身上的肉酸痛酸痛的,關節也嘎吱嘎吱響,可比起自己,他還是更加關心他弟,問道:“現在好點了嗎?”

“湊合吧,反正我湊合慣了。咱媽的宴席快開始了,你快去前面的小河溝洗洗。咦,你身上怎么沒有血啊。算了算了,你只要利索一點,精神一點就成,不然丟面兒。”

“我想緩緩,腦瓜子疼,像有根木頭棒子在攪和我的腦漿子。”

矮個男人一見他哥有點難受,便顧不得自己也難受,費勁讓頭腦靈活點,想些逗樂的話:“你可快點,不然回去的時候咱媽就六十五了。六五三十五,沒事就跳廣場舞。”

高個男人有氣無力地笑笑,說:“多大了,還有事沒事編順口溜玩兒,編就編,咋還拿自己媽編啊。”

“我這不是重視家庭嘛。我要是一頭小羊羔子,去涮鍋子肯定都先剔咱媽身上的肉去涮。”

“越說越不上道。你這沒良心的主兒,估摸吃我肉的時候還要吧唧嘴呢。”

哥倆都十分享受這樣難得的歡樂時光。他們的快樂總是像被摔碎的玻璃碴子,既偶然又短暫,既美麗又危險,以至于他們面對這樣的快樂時只敢愣在原地,用眼睛凝視滿地的碎片,再努力記住。

哥倆都非常清楚,回到家他們將要面對什么。

他們的母親會套著那件胸前繡花的紅色長衫,手指不停揉搓一串快要磨成粉的佛珠,淚眼汪汪、激情飽滿地訴說她受到了什么樣的委屈。

以前的、現在的,西瓜大的、芝麻小的,天上的、地下的,凡是不順她意的,都要用唾沫星子抹上一層又一層,再心安理得地看著兄弟倆吃進去、咽下去,再吐出仇恨來,才拍拍屁股去隔壁打通宵麻將。

這時,從遠處走過來一個人。這人和刀疤男人一模一樣,只是腳步更碎,看起來更疲憊。

矮個男人比大哥更快看見走來的男人,拍了拍他哥,心急火燎地說:“哥,你看走過來的那人!”

“看,看見了!”

“雙胞胎啊。”

高個男人心里惦記刀疤男人說的話,現在看到剛才發生過的情景再次上演,大受震撼,既不敢相信又想去相信。

他慌不擇路,哆哆嗦嗦,像只被扔進油鍋里的螞蚱,看起來讓人判斷不出究竟是在掙扎還是在舞蹈。

高個男人語氣激動,聲色緊張,問他弟:“你記不記得刀疤臉那男的臨死前一直念叨的那句話?”

矮個男人的情緒較為純粹,他只感到激動,聲音十分雀躍,說:“哥,你打電話問問上頭,殺一對雙胞胎能不能領雙份錢。今兒咱賺大發了。回頭就給你整一件真皮子的夾克。”

“雙胞胎能有這么像嗎?”

“你管那么多干嗎!你是殺手,來一個就殺一個,來一對就殺一雙,按人頭算錢的買賣,咋還嫌量多呢。”

高個男人不知道如何反駁他弟,他從來都不知道怎樣反駁別人,這次也不例外。遇到困難,他總想到躲,于是說:“我感覺很不好,我的頭很疼。要不咱們走吧。”

“你像樣兒一點。爛泥扶不上墻的話,可就要被鋪在水泥道上被人踩踏了。你難道還想過回那種牛犢子一樣任人宰割的日子?”

高個男人不禁說,被他弟罵了一通后,臉像是剛從熱鍋上揭下來的春餅,滾滾燙又賊拉薄。即使千萬個不愿意,為了家人,他還是硬著頭皮說:“知道了,你把家伙給我。”

“什么家伙?”

“匕首給我。”

“匕首剛才不是給你了嗎,我看你傻得腦漿子都餿了。”

“我這兒哪有匕首!別鬧,真別鬧,別拿人命開玩笑!”

真滑稽,真荒唐,一個殺手,竟義正詞嚴地說別拿人命開玩笑。確實,殺手不拿人命開玩笑,他們只拿人命換鈔票。

矮個男人賊不耐煩,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一邊敞開外套一邊吵嚷著:“我剛才不是把匕首從衣服里拿出來給你了嗎?哎,匕首怎么又回來了?鬧鬼了!”

“別管那么多,快給我!”

“給你給你。”

刀疤男人已經站到了哥倆面前,他看起來分外從容自如,像是街溜子來串門似的。

矮個男人被刀疤男人的氣勢壓倒,急得跳腳,不自覺開始張牙舞爪。

高個男人并沒有敏銳的觀察力,他沒看出來他弟和刀疤男人正在暗自較量,也沒注意到刀疤男人正在抽空和他使眼色以傳遞信息,他只忙著和自己內心殘存的人性斗爭。但一想起他弟剛才的話,他便又變回野獸,打算速戰速決,于是對刀疤男人說:“對不住了兄弟,我很忙,就不跟你廢話了。”

刀疤男人失望地嘆息,說:“這是你們的第二次了吧?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殺戮就是循環。你們快跑哇,不然就徹底陷進去了。”

又是這句話,高個男人疑慮萬分,突然覺得好像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在給這句話注解。他急切地想要搞清楚這句話的含義,于是問:“殺戮就是循環。啥意思?”

矮個男人用胳膊肘懟了他哥一下,說:“你管這個家伙說啥呢,再不麻溜利索地干掉他,太陽都落山了。”

刀疤男人意味深長地說:“太陽不會落山。”

矮個男人沒想到刀疤男人這樣難纏,大叫著:“你咋不說老母雞不會下蛋呢!”

高個男人今天格外執著,竟然為此忤逆他弟:“咱聽他把話說完。”

矮個男人既驚訝又氣憤,埋怨道:“怪不得你最近業務差勁,你一個殺手老跟人家嘮嗑干啥!咋的,要培養感情啊。那下次你開工的時候別帶刀了,帶點花生瓜子得了唄。”

刀疤男人累極了,沒有希望的循環把他熬成了沒有奶水的產婦,只能任由無知的嬰兒撕咬奶頭,忍受疼痛和恐懼以及沒有改變的結果。

刀疤男人抬頭望望天,真泄氣啊,陽光轉瞬即逝,宛如心愛女人的好心情。還不如一直陰沉著,讓頭頂上的那片天卷成暖烘烘的被窩,他好把自己的希望藏進去。像現在這樣時晴時陰,時好時壞的日子,他實在有點忍不下去了。

忍耐是人類的遮羞布,混在一堆喪失忍耐力的人堆中就等于穿行于弱肉強食、尸橫遍野的動物世界,作為人的底線被無視與踐踏,距離淪為禽獸只差扯下自己的人皮面具而已。

刀疤男人雖然還在硬撐,但他知道自己早晚要失敗。不過好在他非常擅長硬撐,不然人早晚要死,干嗎還活著呢。

刀疤男人盡量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可信度高一點,說:“時間卡住了,所以你看,太陽不會落山,一切都在重復,沒完沒了。”

“請你告訴我,殺戮就是循環這句話究竟啥意思?”

刀疤男人瞪了一眼旁邊的矮個男人,知道這家伙又說不出一句好話,打算虛張聲勢,于是把話說在前面:“我說之前,你能不能讓你這個蠢弟弟閉嘴?”

高個男人低下頭,解釋道:“我弟很聰明,請別這么說他,我才是真正蠢的那個。我不僅懦弱還假慈悲,作為一家之主卻無法贍養家人,認識我這樣的廢物才是一種惡性循環。”

矮個男人無法忍受他哥的話,一方面他認為他哥說得很對,一方面他又覺得他哥這樣愚蠢的人無法說出正確的話。

他無法歸類并排解這種矛盾的情緒,便只好把它轉化成憤怒,沖著刀疤男人喊道:“我看你這混蛋是在挑撥離間!不過你的小算盤打錯了,我們可是親兄弟,一條褲衩穿到大的,黃河水斷了我倆的兄弟感情也不會斷。我勸你還是閉上眼睛等死吧,起碼臨死的樣子還能體面點。”

“這循環是給你作為人的最后一個機會,你要坦誠面對自己,不想殺人不是懦弱,而是本能,人的本能,善的本性。”

“媽的!我哥就是干這行的,行業屬性就是沒人性。要想積累財富,要想成為人上人,就必須心狠手辣。你這人,啥也不懂還在這里胡說。”

“人上面憑啥有人!所謂人,生而平等,人上面,決不應該是人啊。人踩人,人擠人,人害人,都是在作孽啊!”

“你知不知道啥叫階級,啥叫貴賤?你不知道的話,今兒老子教教你。咱倆都是賤命,又都是同一階級,所以必須拿命斗來斗去,誰斗贏了,誰升一小小的階級,再繼續斗。咱生下來沒運氣,不像那些金湯勺,可以拿錢斗拿權斗。不過人一旦斗起來就都沒完沒了,沒啥大差別。”

刀疤男人也同矮個男人一樣,頓感矛盾,無處宣泄,直憋得慌。

矮個男人說得很有道理,他也感同身受,明白那種不得不自相殘殺的感覺。年少輕狂,想要出人頭地,想要飛黃騰達,想要向好日子理所應當地招招手,搖搖尾巴,一副全天下就我配得上的得意樣兒。

可是人活在現實中,不是泡在夢里,那些閉上眼睛能得到的尊重和敬仰、體面與文明,就只有閉上眼睛才能得到,一旦睜開雙眼,就要深陷在苦難與輕視、傷病與打罵的現實中,片刻都得不到清閑。

刀疤男人知道他必須反駁矮個男人,不然該繼續的無法繼續,該終止的也會無休無止,可想了半天,他還是只能說出些打馬虎眼的廢話:“但是我們沒必要這樣活。”

“啥叫有必要,啥叫沒必要?富人還告訴我們說吃剩菜沒必要、冬天燒煤容易中毒沒必要呢,這是有必要沒必要的事兒嗎?這是活不活得下去的事兒。”

“我知道你苦日子過夠了想過好日子,但是……”

矮個男人最討厭說話辦事不干脆的人,窮人的時間本來就不值錢,先要上繳給富人一部分,還要浪費給生活一部分,最后能到自己手里頭的,實在矜貴,確實可憐,所以他一秒鐘恨不得掰成兩秒用,生怕自己命到頭了還沒享過福。

他語速加快,打斷刀疤男人:“別老但是了,累不累啊,死到臨頭了就閉上嘴得了唄。”說完,又沖他哥說,“趕快動手吧,咱媽歲數大了,收份子錢收不明白。”

“可是我還想問問他說的循環到底是咋回事。”

“我告訴你循環是啥。循環就是,你今天掙不著錢,明天掙不著錢,后天就會陷入窮鬼的循環!哥,你為啥就是改不了不干脆的毛病?”

高個男人一副受氣的小媳婦樣兒,默默地聽細細地想,不吱一聲,像被關了音量的喇叭。

刀疤男人早已習慣了重復的失望,連不甘心的程度都幾近為零。

他再次抬起頭望天,眼看著天空像個猥瑣的罪犯,把美妙的陽光和柔軟的云朵攬入懷中,接著徹底失去蹤跡,只留下一片灰蒙蒙的天,欲哭無淚,惹人注目后又遭人厭煩。

刀疤男人索性閉上眼,好好享受死亡前帶來的片刻解脫,而后大叫著:“反正該說的我都說了,快動手吧,下次循環再見!”

三、第九次

哥倆的牙齒像局促的敲門聲一樣打戰,他們惶恐不安的同時又身心俱疲。

他們的身體里像伸進去一只手,把內臟腸子都攪爛在一起,酸水涌到嗓子眼,又被腥臭的唾液頂回到胃里。

他們倆都不敢再抬頭看天,越看,越覺得天像一張巨大的嘴,濕漉漉臟兮兮的,不把人吞進去再把胳膊腿嚼得稀巴爛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高個男人杵在原地,望著正向他們走來的刀疤男人,嚇得直哆嗦,說:“不會有九胞胎的。”

矮個男人不再死犟,畢竟牛角尖再怎么鉆,事實也還是那樣。

歷經前面八次的循環,他逐漸喪失理智和斗志,一切合乎情理的可能性都被否定,唯一能夠解釋全部的只有刀疤男人的說法。

比起高個男人,他還是要鎮定得多,畢竟他不用一次又一次地把刀殘忍地扎進別人的胸口,也不用一遍又一遍擦掉濺到身上的血。

他瞥了一眼渾身顫抖的大哥,十分不屑,特別泄氣。

他嘆了口氣,強忍不適也開始思考一切。為了維持一個完整的家,他總是在他哥沮喪停滯的時候把自己推上前出謀劃策,這是他必須承擔的責任。

刀疤男人越走越近,矮個男人暫時還想不到好的方法,于是嘗試與他哥商量:“你覺得有啥辦法能讓我們逃出去?”

“會不會我們這次不殺他,就可以擺脫循環了?”

說實話,矮個男人剛才也只想到這個,但他很快將其否定,說:“可不殺他,我們就拿不到錢啊。”

“現在錢還重要嗎?”

“當然重要!”

“萬一我們一輩子困在這里呢,錢也重要嗎?”

矮個男人理解不了為什么他哥永遠分不清主次也搞不清狀況。

打記事開始,他就下定決心要拼了命掙大錢,因為他知道除此之外,根本沒有其他方法能夠避免傷害、獲得尊重。

可他哥并不以為然,整天只在女人堆里打轉,賺錢了就去好吃好喝浪費錢。

他哥以前總把知足常樂和享受人生掛在嘴邊上,他恨得牙癢癢,真想幾個嘴巴子把他哥抽醒。自打他們干上這行,他哥剛開始還沉迷暴力,耍耍威風,沖沖業績,日后便拖拖拉拉不甘不愿荒廢度日,和躺平的咸魚一樣。

他覺得自己必須在關鍵時刻提醒他哥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激動萬分地說:“就是困在棺材板里,錢也最重要!”

高個男人失望至極,說:“你小時候可不是這么愛錢的人。”

“我小時候不知道人沒錢會被所有人看不起。”

“我們小時候看的槍戰片里面,那些主人公只在乎情誼和自由,根本不在乎錢。”

“那是電影。現實生活中,沒錢不可能被當成主人公。”

高個男人再次敗下陣來,論耍嘴皮子,十個他也頂不過他弟一個,所以他迅速倒戈,以換取耳根子清凈,說:“就當你是對的吧。”

“如果我們逃不出循環,就沒法子去上頭那里領錢,所以我們先把逃出去的方法搞到手再弄他。”

說完,矮個男人用手拍了拍他哥的肩膀以安撫他的情緒。

眼看著刀疤男人走到他們面前,他又立刻換了副嘴臉,佯裝出熱情友好的樣子,開門見山地問道:“我們怎么樣才能逃出循環?”

刀疤男人欣慰地笑笑。終于,他感覺到了希望。

希望就像血液,沒有傷口時就潛藏在皮膚之下,偶爾露個臉也只是點到為止,讓你一度以為自己血量充沛,可是一旦皮開肉綻,血液便會四處流竄,頃刻間就只留下一副皺巴巴的皮囊堆在那里。

他在數次循環中無計可施,就如同眼睜睜看著血淌出體內白白等死,那種朝著絕望逼近的感覺,才是循環中最令人崩潰的。

即使刀疤男人非常反感矮個男人,但面對如此令人激動的提問,他還是盡量客氣友好地回答:“不殺人或者不被殺,挨到最后就可以。”

矮個男人并沒有維持禮貌,馬上露出市儈的本性,急不可耐地問:“啥時候是最后?”

“我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我們為啥會進到循環里嗎?”

“因為手上沾了太多血,身上背了太多命。”

“敢情我們罪孽深重,這是現世報應唄。”

刀疤男人非常想飛起一腳踹在矮個男人的腦袋上,好讓他改改趾高氣揚的態度,但為了商量對策,他還是盡量忍耐,故作和氣地說:“沒錯。”

“那殺戮就是循環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我第一個要殺的對象告訴我的。”

矮個男人瞪圓了亮晶晶的眼睛,好像往眼眶里塞了個滿月,而后他驚覺自己有些過于激動,不夠沉穩高級,于是強裝鎮定地說:“啥意思?整半天你也是殺手?”

刀疤男人點點頭,心里美滋滋。

數次循環以來,他一直處于十分被動的劣勢,重復被輕視被嘲弄被殺害,這讓他漸漸恢復以往暴虐的本性,開始想要翻身,想要反抗,想要殺戮。

不過現在雙方地位已經悄然反轉,他成了掌握信息、擁有身份、至關重要的角色,這讓他感到愉快。

矮個男人顯然意識到了地位已然變化,但并不甘心,打算扳回一城,便故意問道:“原來是同行,你業績咋樣?口碑如何,收益呢?”

“行業翹楚,殺手明星,富得流油。”

“牛皮讓你吹得,拴上繩一撒手能像氣球似的飛走了。”

“你們應該聽過我,殺手阿光。”

殺手阿光在殺手行業如雷貫耳,作案手段多樣高超,現場處理干凈細致,售后服務周全到位,是無活口無自損無差評的明星殺手。

矮個男人早就對殺手阿光敬仰萬分,多次試圖讓他哥在人家屁股后面跟幾天,好學學技術練練手藝,再不濟也能找找初心賺賺名頭,但他那個死不爭氣就喜歡混吃等死的老大哥每次都開溜,鬧得最后他也沒興致了。

矮個男人曾在心里無數次設想殺手阿光會是何等的雄姿英發,沒想到居然是眼前這般的灰頭土臉。

他認為阿光應該穿著剪裁別致的西服套裝,沒有褶皺,沒有污垢,更不能有血漬,頭發應該一絲不茍地梳到腦后,像座平滑的山丘,血管也應該微微鼓起,在皮膚底下露出健康的綠色,像茁壯的樹的紋路一樣遍布全身。

可他面前的殺手阿光,不,是刀疤男人,套著破破爛爛的夾克,皮帶的卡扣脫落,只能十分窩囊地盤系在腰間,運動鞋的前尖已經踢爛了,還開了個不小的口子,像被誰咬了一口露出肉餡的臟包子,頭發凌亂得像洗碗槽里的鋼絲球,眼神渙散。尤其是他臉上身上的重傷,更加讓矮個男人懷疑不已。

矮個男人是個愛思考的人,但也是個固執的人,一旦經過他深思熟慮,仔細斷奪后的結果,便不再輕易更改,于是他十分肯定地說:“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殺手阿光。”

高個男人也附和道:“上頭不可能讓我去對付大名鼎鼎的殺手阿光。”

刀疤男人搖搖頭,說:“上頭不是讓你對付我,而是讓我對付你。最近公司效益不好,第一件事就是裁員。我是業界紅人,你是頻出事故的小癟三,咱們公司是家挺上進的公司,肯定是要裁掉你。同時咱公司也比較有責任觀念和售后意識,所以內部解決,派我去處理你。”

矮個男人瞪著眼,丑態畢露,說:“騙誰呢,你要真是殺手阿光,你咋搞成這模樣?”

“因為我經歷四十幾個不同的循環了。在第一個循環里,我們瘋狂地廝殺,恨不得把對方的骨頭剔下來吃肉,我們誤以為只有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招數把對方干倒才可以逃出去,但那是沒用的。反倒是最后我們都崩潰了,放棄了,才得以逃脫。”

刀疤男人腿腳不便,負傷累累,佝佝僂僂地縮在哥倆對面,但說話時從容不迫,毫不畏懼,震懾四方。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刀疤男人在沒有挑明自己是殺手阿光之前,哥倆都覺得他們眼睛里一冒火對方便會嚇得尿出來,處理掉這小嘍啰簡直像呼吸一樣容易。

但哥倆現在覺得什么都變了,刀疤男人一擠弄眼睛,自個兒的膀胱就開始發抖,別說手指掐煙了,怕是連手指頭都并不攏了。

怎么著,世界上比起近視眼、老花眼和肚臍眼,更多的還是勢利眼。

人名前面多堆幾個名號,人便威風了,硬氣了。人命前頭多壘幾沓鈔票,命也就矜貴了,沉重了。

多不堪的世界。

高個男人懊惱極了,早知道就不干這人吃人的勾當,良心不好生地放著,愣要往狗嘴里塞,以為把良心熏臭了就不知道疼,不知道害臊了。都是自己欠的人命債,都是自己應得的現世報,咋的也逃不掉。

他的腦袋快要耷拉到胸口,像是把閑置物品折疊起來似的,他的聲音低到好像嗓子眼掉到深淵里:“逃出第一個循環,還會陷入第二個里,什么時候是頭呢。”

“我一共殺過四十七個人,和你們的這次循環是第四十七次,如果我沒預想錯的話,我這是最后一次。”

矮個男人頭一次慶幸他哥不是頭牌殺手,驚覺原來胸無大志成事不足也有好處,高興地問:“哥,你一共殺過多少個人?我印象里沒多少。”

“我不知道,沒數過。剛干這行時,實在被那種任意妄為的暴力迷惑住了,簡直殺紅了眼,一看見別人驚恐的眼神就誤以為自己特別神氣特別威武,別人一求饒我就覺得自己成了世界的主宰。怎么說呢,就是自己把自己給牛壞了!后來一切都變了味,每天早晨我都是被噩夢拎起來的,好像魂兒都被夢里的惡鬼給揉爛了,一丁點力氣都沒有。

“每次一接到任務,我就開始害怕,我怕我真能把對方殺死,也怕不能把對方殺死,我什么都怕!我殺過多少人?我沒有概念,也許很多也許很少,反正我就是殺了人,不管數量多少,我都是罪孽深重的混蛋!”

高個男人頭一次說這樣多的話。

表達真是一件痛苦又痛快的事,雖然像愚公移山一樣過程艱難,但好在山移開了風景自然來。高個男人以前只被動地接受一切安排,讓他學車干物流,他強忍暈車嘔吐也磕磕絆絆把車開起來;讓他動刀子做人命買賣,他手拿雞蛋走滑路似的,提著心吊著膽也干起來。

他覺著自己好像一口井,別人扔什么他都受著,無論石頭鉛塊還是謾罵指責,無論胳膊大腿還是詛咒怨念。但久了,他就滿了,想要舒坦,必須把扔進來的東西全扔出去才行。

當高個男人還沉浸在表達的愉悅中時,矮個男人仍然目標清晰、旨在鞭策,直言不諱:“哥,學到了沒有?統計還是很重要的。”

刀疤男人歇夠了,也勸累了,于是說:“我一直往前走,你們一直向后走,我們逃出這次循環吧。”

“你只要不再殺人也不被殺,這次就是你最后一次循環了吧。”

“借你吉言。”刀疤男人說完,朝矮個男人笑笑。這是他頭一次聽矮個男人說句順耳的話,雖然這句話不能讓他停止厭惡這家伙,但起碼這份吉利他要收下。

陽光穿過云層投射下來,像是頑皮孩子躲在門后通過縫隙看進來的目光。天空悄悄變了底色,由暗轉亮,像個終日陰沉著臉的老光棍中了頭彩。漸變的云朵綴在天上,仿佛哪個搗蛋鬼用手把夕陽給攪散開了。

哥倆一直向前走著,全然不知即將要發生什么。

刀疤男人也一直向前走著,努力忘卻之前都發生了什么。

四、第一次

天又沉下來。

陽光剛才還能見縫插針,星星點點地落在哥倆臉蛋子上,像會發光的雀斑,現在更像是遮了一層灰蒙蒙的濾鏡,暗淡、發悶、難看。

哥倆都恢復了一點體力,四處走走停停看看。

他們身處一條筆直細窄的小路,野花野草像被劫走了鮮艷的顏色,既干枯又灰暗,堆在路邊,宛如牙齒上的菜葉,有點礙眼。

他們大概是跑出了循環,但并沒有實感。因為天還是天,陰陰的;路還是路,窄窄的,只是從這一段路跑到那一段路的感覺。

他們繼續往前走。

細看,小河溝沒了,倒是多出一片未開墾的荒地,像模像樣地立個稻草人在中間,另外還有個搖搖欲墜的破敗茅廁。

幾株小草早就被踏死在干燥的土地上,黑綠色的尸體有的黏在鞋底上,有的直挺挺躺在土里,大地成了一切生命的棺材。

矮個男人干渴得嗓子眼直冒煙,咽口唾沫都覺得奢侈,他聲音沙啞,說:“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可真夠嗆。”

高個男人點點頭回應,矮個男人又說:“也不知道咱媽壽宴會不會等咱倆?”

高個男人苦笑,說:“懸,收完錢吃完飯就該打麻將了。”

“咱媽是真愛賭。我記得小時候她差點把我輸給鄰居張叔了,要不是你拼命攔著,我現在已經被打得殘疾,去街邊要飯嘍。”

“小時候覺得張叔干的勾當真喪良心,到處坑蒙拐騙擄買小孩,弄殘了就丟到大街上乞討,可長大了才醒悟過來,其實咱們也好不到哪去。”

矮個男人話到嘴邊有些猶豫,怕說出去便難以收回來,可老窩在里面兜兜轉轉到底還是溜達了出去:“哥,你后悔嗎?當初我和媽一起逼你干這個。”

“我本來也不是啥好東西,好吃懶做,稀里糊涂,過一天廢一天的玩意兒,不干這個又能干啥呢。”

正當高個男人自我懺悔的時候,不遠處有一個高大壯碩的男人正向他們跑來。那男人很胖,肥肉隨著風成片地甩起來,像是在給空氣扇風。

矮個男人率先聽到急匆匆的腳步聲,說:“我怎么聽著好怪的聲音。”沒等高個男人回應,他便憑借好眼力看見巨人般的肥胖男人,喊道,“哥,回頭!抄家伙!”

“抄家伙干嗎,好說好商量,爭取趕緊去下一個循環啊。”

“這人跑得好快,趕著投胎一樣。還膀大腰圓,兇神惡煞,感覺不好溝通。”

高個男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輕巧地說:“先溝通溝通試試唄。”

“可他拎的那是大砍刀啊!”

大砍刀在肥胖男人手里顯得格外小,所以高個男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剛意識到眼前這家伙可能極度危險,他便嚇得摔了個屁墩兒。

他的視角瞬間變得狹小且陰森,仰視對方的同時也放大了恐懼,肥胖男人的腿像高聳入云的峰巒橫在他面前,層層疊疊的肚腩像一床被子,片刻就能把他捂到窒息,猩紅腫脹的眼睛像長了爪子似的,恨不得把眼眶撕裂。

高個男人癱坐在地上,脖子都嚇僵住了,冷汗唰唰往下掉。

肥胖男人的巨大壓迫感像是堵住了他的鼻孔,令他無法正常呼吸,他感覺自己正逐漸縮成一團且越來越小,要不是血液沸騰眼淚翻涌,他真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矮個男人也嚇得哆嗦,雙腿軟得還比不上發面饅頭,上下牙齒像異地分居的兩口子,死活都貼不到對方。

哥倆都清楚地認識到,對方一眨巴眼睛的工夫就可以干掉他們,讓他們疼痛,讓他們掙扎,讓他們消失。

他們現在成了被殺戮的角色,才終于能看清楚自己原來的模樣,在被害人的眼中,拎著刀瞪著眼的殺手決不威風也不神氣,他們面目可憎,殘暴不仁,狼心狗肺,和人一點不沾邊,和惡鬼倒是差不離。

他們頭一次知道,人在過分害怕的時候,會像甩包袱一樣把體內的水分排出去,眼淚先流個精光,鼻涕再飛出去八丈遠,最后連尿液也不受控制地浸在褲子上。

早先他們總笑話被嚇到尿褲子的人,認為人家懦弱膽小,人慫志短,現在自己撒了一褲襠的尿才明白,流淚、淌鼻涕、尿褲子,都只是液體先從身體里逃出去了而已。

他們現在不再為此譏笑,而是羨慕不已。

肥胖男人看戲似的,盯著兄弟倆又哭又尿,丑態盡顯,丟人現眼,說:“瞅你倆嚇得,跟狗一樣!”

人像狗一樣,確實不美觀,也不稀罕,都差不多的模樣,狼狽、顫抖、不好看,可人為什么像狗一樣,就復雜了,決不雷同,疾病、兇殺、墮落和無休止的哀怨。

沒人在乎人為什么越活越像狗,因為當一件事情沒有人敢在乎的時候,它就會變得特別合乎情理。

矮個男人語無倫次地解釋道:“兄弟,大哥!咱們這是、是、是陷入循環里了,咱們得跑,你跑我們也得跑。殺戮就是循、循環!殺戮制造循環!你要是殺、殺了我們,你就掉進循環里,很、很痛苦的!”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今兒你們攤上我只能認倒霉,不過我可以給你們個痛快。”

肥胖男人根本沒聽矮個男人說了些什么,因為他現在如此高大如此威風,他手握別人的生殺大權,而對方只能趴在地上求饒,他們的地位完全不同。

他驕傲極了,覺得對方在自己眼里連只螞蟻都不如,嘴巴一張一閉的,煩死個人。

人是不會有閑心聽路過的螞蟻說話的,因為人一腳踩死一窩螞蟻是那樣容易。

“循環!我們進入到循環里面了,你明白嗎?因為我們罪孽深重,所以受到懲罰了。這次你就是弄死我們也沒用,死了還得再重來,一遍一遍,死了活,活了死的。只有停止自相殘殺才能逃出去。兄弟,我求你先別殺我們,聽、聽我給你解釋,殺戮就是循環!”

“放什么屁呢,你話多我先弄死你!”

這是肥胖男人入職以來接到的第一個正式任務,他興奮極了,沒想到以自己業余殺手的資歷和經驗,頭一份差事就能領到雙份酬勞。

他以前總是單打獨斗,艱難搶單,生意慘淡,難以維系,好在現在加入公司并受到重用,所以他嚴肅對待,毫不馬虎。

高個男人和矮個男人各自縮成團,胳膊腿扭在一起,褲襠濕漉漉的,后背汗津津的,臉上也掛著汗和淚、油和鼻涕,像灑了一鍋黏稠的湯。

哥倆都知道他們已經死到臨頭了,可是他們不知道到底會怎么死,是被勒死還是砍死,是被踢死還是被嚇死,還是先被折磨個半死,再被扔下活活等死?

因為過于熟悉殺戮,所以哥倆現在更加害怕,因為別人對死亡的恐懼可能來源于未知,而他們此刻對死亡的恐懼是源于熟知。

殺戮會讓人后退、再退,直到退無可退,他們現在便是如此。

高個男人閉上眼睛,索性等著死亡逼近,可自己的眼睛閉上了,一雙雙驚恐的、錯愕的、哀怨的陌生眼睛卻睜開了。

高個男人似乎記得它們,因為它們曾經或殷切或哀求、或憤恨或憎惡地看著他,這些眼睛中淌過淚噴過火,殘存過希望也凝聚過仇恨,這些眼睛曾經生長在人的臉上,卻因為他,變成了凹進尸骨里的洞。

肥胖男人拎著砍刀走近兄弟倆,仁慈地一人一刀,先斷了兩人的氣,省得一會兒瞎撲騰。

肥胖男人他爹是養豬殺豬的,先養肥了,再殺了賣錢,做任何生意,都是這個道理。

他小時候喜歡騎小豬羔子,騎膩了便指給他爹殺了賣肉,指哪打哪,指誰殺誰,神氣極了。豬圈就是他的天下,豬崽就是他的臣子,豬肉就是他的銀兩。可長大后,他卻長成了一頭豬,別人取笑他,欺負他,說啥是啥,不敢回嘴。做生意嘛,倒是能給豬臉色看,但不能給人臉色看。再大一點,他爹病了,他便支棱起生意,可他只會騎豬扮豬,不敢殺豬片豬,他爹便教他,只管把豬想成平日里欺辱你的人就行了。他立馬學會殺豬,還順道上了癮。

肥胖男人宰豬一樣把哥倆的胳膊腿、腦袋片下來,手法利落,動作嫻熟,殘忍至極,險些把活人剁成肉泥。

黏稠的血把沙土地泡成鮮紅色,也把他的臉濺得像開出了幾朵花。

肥胖男人覺得自己威武極了,專業極了,很快就能配得上殺手精英的榮譽稱號了。

他不禁又想起哥倆臨死前的慫樣子,不自覺地樂不可支,歡呼雀躍,覺得自己本領非凡,大有可為,于是在心里盤算著,再過些日子,自己也該起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名號了。

就像殺手阿光那樣。

天空忽地一暗,風吹得他一涼,一場夢似乎在這刻醒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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