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精神創(chuàng)傷與文學創(chuàng)作

嚴格　朱艷陽

內(nèi)容摘要：精神創(chuàng)傷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聯(lián)非常密切。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一生飽受心靈創(chuàng)傷，并且十分擅于將創(chuàng)傷藝術化、審美化。在她這里，精神創(chuàng)傷與文學創(chuàng)作存在雙向聯(lián)系：精神創(chuàng)傷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泉和驅(qū)動力，反之，文學創(chuàng)作是治療創(chuàng)傷、超越自我的良藥。

關鍵詞：弗吉尼亞·伍爾夫 精神創(chuàng)傷 文學創(chuàng)作

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既遺傳了父系斯蒂芬家族情緒不穩(wěn)定的血緣特質(zhì)，也遺傳了母系帕特爾家族的憂郁性格，天性脆弱、敏感、細膩，還深受布魯姆斯伯里集團蔑視傳統(tǒng)、大膽質(zhì)疑、倡導自由的人生態(tài)度和學術精神的影響，是一位關愛生命、關注人性，對人生、對社會負有高度責任感的貴族精英知識分子。先天的氣質(zhì)和后天的教養(yǎng)，使伍爾夫?qū)ι磉叺囊磺卸紤延袠O強的感受能力。從童年時代開始，男女不公平的家庭教育，親人的相繼辭世，兩位異父同母哥哥的持續(xù)猥褻，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摧殘，在她心靈深處都打下了創(chuàng)傷的烙印，以致多次神經(jīng)崩潰。

然而，敏感細膩、富有學識的伍爾夫不甘心向環(huán)境與創(chuàng)傷投降，她非常注意在日常生活中調(diào)解情緒、舒緩創(chuàng)傷，也十分擅于將精神創(chuàng)傷藝術化、審美化。在她這里，精神創(chuàng)傷與文學創(chuàng)作存在雙向聯(lián)系：精神創(chuàng)傷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泉和驅(qū)動力，文學創(chuàng)作則是治療創(chuàng)傷、超越自我的良藥。

一.精神創(chuàng)傷與文學創(chuàng)作

磨難和不幸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動力。在西方古代，人們就有所察覺。例如，天才往往是怪癖的，天才總帶有幾分癲狂的說法，就包含著對精神創(chuàng)傷的理解。法國現(xiàn)代主義作家普魯斯特說：“所有杰作都出自精神病患者之手。”生活中，我們也常常聽到有關偉大藝術家在“瘋癲”中掙扎但卻由此獲得獨特體驗和創(chuàng)作靈感的故事。這些表明，精神創(chuàng)傷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關系，已成為一種共識。中國古代文論中也有許多論述。司馬遷從自身體驗出發(fā)，在《史記·太史公自序》里，對從《周易》到《詩》三百篇的古代著作家的情況進行了概述：“昔西伯拘姜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這段話顯然強調(diào)了作者的創(chuàng)傷體驗對于創(chuàng)作的重要影響。

精神創(chuàng)傷與創(chuàng)作活動的關系問題，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中也得到了專門的探討。他認為，個體的創(chuàng)傷體驗常常形成于童年時期，并被壓抑到無意識深處成為“情結(jié)”;兒童與成人一樣也有性的興奮和沖動，由于受挫被壓抑到無意識深處，形成“俄狄浦斯情結(jié)”;藝術家都是在性欲的強烈驅(qū)使下進行創(chuàng)作的，因而，“俄狄浦斯情結(jié)”是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真正動力，或者說，文藝創(chuàng)作是藝術家們“性壓抑”升華的結(jié)果。弗洛伊德完全不顧文藝創(chuàng)作的社會歷史因素，從最本源的生理性著眼看待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無疑是錯誤的，但對于我們從心理學的角度認識文藝創(chuàng)作的起源不無啟迪作用。唯物論的反映論認為，藝術起源于勞動，社會生活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源泉。但如果外在的社會生活不能轉(zhuǎn)化為藝術家的內(nèi)在欲望，就不能產(chǎn)生出創(chuàng)作的激情，必然創(chuàng)造不出動人的藝術作品。因此，有學者說：“這種具有社會內(nèi)容的欲望的存在和它們的迫切要求實現(xiàn)，就形成了深藏于作家藝術家心底的創(chuàng)作原動力。從心理學角度揭示文藝創(chuàng)作的心理機制，與從社會學角度闡釋藝術起源于勞動、創(chuàng)作源泉來自生活，二者之間的關系是統(tǒng)一的，是主觀與客觀的統(tǒng)一，是內(nèi)因和外因的統(tǒng)一。”i弗洛伊德的欲望升華說在文藝緣起的主客統(tǒng)一和內(nèi)外統(tǒng)一中體現(xiàn)出合理性。

廚川白村是深受弗洛伊德影響的日本學者，在《苦悶的象征》中，提出了“人間苦與文藝”的關系問題：

在廚川白村這里，性的內(nèi)驅(qū)力被擴展為“生命力”，不僅僅指肉體的欲望，也包括各種精神追求。當生命力遭受挫折，就會生出苦惱、形成創(chuàng)傷，蓄積在無意識深層，拿不起、放不下，在作家身上，以文藝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這種認為生命力受到壓抑而產(chǎn)生苦惱是創(chuàng)作緣由的看法無疑是對弗洛伊德壓抑、升華學說的加工、改造。在《出了象牙之塔》中，廚川白村作了具體的闡發(fā)：

生命力旺盛的人，遇著或一“問題”。問題者，就是橫在生命的躍進的路上的魔障。生命力和這魔障相沖突，因而發(fā)生的熱就是“思想”。生命力強盛的人，為了這思想而受碟刑，被火刑，舍了性命的例子就很不少。而這思想?yún)s又使火花迸散，或者好花怒開，于是文學即被產(chǎn)生，藝術即被長育了。ii

二.精神創(chuàng)傷對伍爾夫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人間苦”之于伍爾夫，郁結(jié)在心，便成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又表現(xiàn)為憂郁與瘋癲的癥候。正是憂郁與瘋癲的來臨，使伍爾夫產(chǎn)生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想象能力，如她自己所說：“作為一種經(jīng)歷，我可以向你保證，瘋癲是了不起的，不應蔑視它;在瘋癲的熔巖中，我仍能找到許多可供寫作的事情。瘋癲的熔巖從一處噴出，造成一切，最后成形，而不會像神智正常時，只出現(xiàn)少許零星的想法。我躺在床上的6個月——不是3個月——教會了我許多關于自身的事情。”iii伍爾夫總是能夠把靈魂中激烈的情緒、“支離破碎且互相對立”的感知方式轉(zhuǎn)成流暢的聲音表達出來，賦予混亂的思想和感受以意義。“帶著航程中拂過的聲音，伍爾夫的一生就像從一個偉大時刻駛向另一個偉大時刻的旅行”，“她就像許多其他反復無常的作家，學會吸收她暴躁、陰郁的情緒所教導的事情。在這些情緒的對照下，她看到了不同的真理，并且為了尋求它們的和諧而將一種獨特的次序和韻律引入文學中。”iv

根據(jù)上述精神創(chuàng)傷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觀點，基于伍爾夫人生經(jīng)歷中的多重磨難和寫作體會，我們完全可以認為，創(chuàng)傷體驗是伍爾夫創(chuàng)作的基本動力之一。傷害愈多，苦惱愈深，壓抑愈大，表現(xiàn)欲愈強，創(chuàng)作的愿望也越加濃烈。伍爾夫不斷從自己的創(chuàng)傷閱歷中發(fā)掘和提煉素材，豐富自己的文學視角，建構(gòu)自己的文學世界，形成一道獨特的文學景觀。人生不幸詩家幸。沒有傷害，沒有苦惱，沒有壓抑，就會缺乏想象力與靈感的源泉，也許就沒有創(chuàng)作的欲望。那樣的話，作為文學家的伍爾夫?qū)⑹请y以想象的。她寫出來的作品可能會缺乏思想深度，也可能是媚俗的、沒有品味的。

三.文學創(chuàng)作對伍爾夫精神創(chuàng)傷的影響

創(chuàng)傷體驗是伍爾夫的心靈之痛，卻也是一筆豐富的精神資源，推動、刺激了她的文學活動。反之，文學創(chuàng)作是伍爾夫治療創(chuàng)傷的重要方式。

伍爾夫非常熱愛寫作。倫納德在《弗吉尼亞·伍爾夫》一文中對此進行了記述：“寫作主宰著她的生活，對她而言，這成了最為重要的工作，因而所有的一切都得為此而變得緊緊有條”v，“不過我相當確信，她是非常喜愛寫小說的，這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快樂”vi。愛·摩·福斯特也這樣評價她：“她喜歡寫作，并且?guī)е环N專心致志的狂熱來寫作，很少有作家具有或者企求這種品格。……她的目的專一。在未來的很多年內(nèi)，這種情況在這個國家里是不會再出現(xiàn)的了。在各個時代中，象她那樣熱愛寫作的作家，確實是非常罕見的。”vii這些說法都指出了一個事實，卻沒有觸及伍爾夫?qū)懽鞯膬?nèi)在動機。從她本人的日記中，我們可以找到問題的答案。

伍爾夫在1929年6月23日的日記中寫道：“我是天生的憂郁癥患者。我維持下去的唯一辦法就是工作。”viii她把寫作當成生命的一部分，認為寫作使生命完整，給生命帶來極大的樂趣，在《往事雜記》里，進行了清楚的表述：

只有將其付諸語言，我才能讓它變得完整;這種完整性意味著它已失去了傷害我的力量。也許通過這樣的方式，我消除了痛苦，所以將分離的部分聚合成整體能給我?guī)順O大的樂趣。也許這是我所能感受的最強烈的快樂。當我寫作時獲得的正是這種狂喜……ix

1923年9月5日，她在日記里表示，自己的寫作也許會招致一些批評，但馬上又自我安慰：“……‘哦，那好吧，我寫作是為了自我愉悅，因此要繼續(xù)寫下去。同時，它會使我變得更自信、更直率，我把這一切都想象得很好。”x

1934年7月28日，她談到《狒拉西》的構(gòu)思：

我的意思是有一個擅長表達的頭腦——不，我的意思是，我已將整個身心都調(diào)動起來了——學會了將它徹底地宣泄出來，結(jié)果——我是說在某種程度上，我不得不自己打破了所有的套路，以發(fā)現(xiàn)一種新穎的存在方式：即將我所感受到的和想到的一切表達出來的方式。因此當這種方式開始運轉(zhuǎn)時，我感到全身充滿了活力，不受任何阻礙。xi

1934年11月15日，提及小說《帕吉特家族》的修改時，她感覺：“無論如何，這部小說釋放了我心中時常涌起的思緒，它證明唯有創(chuàng)作才能帶來平衡”xii。

伍爾夫自己的諸多表述，清楚地表明，寫作提供給她釋放自我的空間，緩解了她的憂郁癥狀，宣泄了她的復雜思緒，維持了她的心理平衡，使她獲得“極度的欣喜”，也使她的生命更為豐富、完善。寫作對于她的治療意義，也被許多傳記家和研究者所認識、肯定。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精神創(chuàng)傷使女作家受盡磨難，以致數(shù)次神經(jīng)崩潰，但也正因為此，使她留下了大量文學作品。細心的讀者往往不難體會其優(yōu)美文筆下流露出來的關于性別、死亡、戰(zhàn)爭等的獨到見解以及縷縷傷感與痛楚，也更容易與之產(chǎn)生心靈的共鳴。因而，對于讀者，閱讀伍爾夫其人其文，如同與一位知心的朋友促膝而談，心中憂悶與塊壘在文字世界得以宣泄與平復。我們有理由認為：伍爾夫是一位值得永遠惦念的作家。

參考文獻

1.吳立昌：《精神分析與中西文學》，學林出版社1984年版。

2.[日]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魯迅譯，北新書局1930年版。

3.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編著：《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

4.參見[美]凱·雷德菲爾德·賈米森：《瘋狂天才——躁狂抑郁癥與藝術氣質(zhì)》，劉建周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

5.[美]凱·雷德菲爾德·賈米森：《瘋狂天才》，劉建周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

6.[日]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魯迅譯，北新書局1930年版。

7.[英]倫納德·伍爾夫：《弗吉尼亞·伍爾夫》，載[加拿大]S.P.羅森鮑姆編著《歲月與海浪——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人物群像》，徐冰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8.[英]倫納德·伍爾夫：《弗吉尼亞·伍爾夫》，載[加拿大]S.P.羅森鮑姆編著《歲月與海浪——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人物群像》，徐冰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9.[英]愛·摩·福斯特：《弗吉尼亞·伍爾夫》，載瞿世鏡編選《伍爾夫研究》，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10.Anne Olivier Bell ed.， 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Vol.3（1925-1930），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1.

11.Jeanne Schulkind ed.， Virginia Woolf， Moments of Being，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1985.

12.Anne Olivier Bell ed.， 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Vol.2（1920-1924），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0.

13.Anne Olivier Bell ed.， 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Vol.4（1931-1935）， 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3.

14.Ruth Webb.《弗吉尼亞·伍爾夫》，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15.Grace Radin， Virginia Woolfs The Years：The Evolution of a Novel，Knoxville：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1981.

注 釋

i.吳立昌：《精神分析與中西文學》，學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86頁。

ii.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編著：《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202頁。

iii.參見[美]凱·雷德菲爾德·賈米森：《瘋狂天才——躁狂抑郁癥與藝術氣質(zhì)》，劉建周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212頁。

iv.[美]凱·雷德菲爾德·賈米森：《瘋狂天才》，劉建周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210頁。

v.[英]倫納德·伍爾夫：《弗吉尼亞·伍爾夫》，載[加拿大]S.P.羅森鮑姆編著《歲月與海浪——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人物群像》，徐冰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 145頁。

vi.[英]倫納德·伍爾夫：《弗吉尼亞·伍爾夫》，載[加拿大]S.P.羅森鮑姆編著《歲月與海浪——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人物群像》，徐冰譯，第147頁。

vii.[英]愛·摩·福斯特：《弗吉尼亞·伍爾夫》，載瞿世鏡編選《伍爾夫研究》，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5頁。

viii.Anne OlivierBell ed.，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Vol.3（1925-1930），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1，p.235.

ix.Jeanne Schulkind ed.， Virginia Woolf， Moments of Being，London：The Hogarth Press，1985，p.72.

x.Anne OlivierBell ed.，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 Vol.2（1920-1924）， 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0，p.265.

xi.Anne OlivierBell ed.， 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Vol.4（1931-1935），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3，p.233.

xii.Anne OlivierBell ed.， 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Vol.4（1931-1935），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3，p.261.

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廳重點項目“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命運共同體書寫研究”（編號21A0563）、湖南省社會科學聯(lián)合委員會一般項目“弗吉尼亞·伍爾夫小說的倫理學研究”（編號XSP22YBC086）、湖南省新文科研究項目“新文科建設背景下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改革與發(fā)展研究”（湘教通【2021】94號）的階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