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璐瑤 魯向黎
內容摘要:作為雷蒙德·卡佛最負盛名的短篇小說集,《大教堂》的11個短篇小說像攝像機一般,從不同側面記錄了平凡生活的一個個微小瞬間。卡佛用客觀冷靜的平實敘述,描繪了底層小人物的喜怒哀樂,講述日常又離奇的故事,再現了底層社會的真實生活圖景,揭示了生存的荒誕、人生的孤獨以及人性的溫暖。
關鍵詞:雷蒙德·卡佛 《大教堂》 荒誕 孤獨 溫暖
雷蒙德·卡佛作為美國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被譽為“繼海明威之后美國最具影響力的短篇小說作家”,被《倫敦時報》稱為“美國的契訶夫”。卡佛的早期作品經過編輯大刀闊斧的修改從而呈現出“極簡主義”的特征,這一點為卡佛贏來了無數關注的目光,但也為許多評論家所爭議。與此同時,卡佛作品中對美國底層民眾生活狀態的關注和精神世界細致入微的描繪,更是吸引了無數普通大眾的目光。卡佛共出版了六部短篇小說集,相比詩歌和散文來說,卡佛在短篇小說上取得了更大的成就。1983年,小說集《大教堂》出版,卡佛被提名普利策獎。作為卡佛作品中最受關注的短篇小說集之一,《大教堂》收錄了11篇短篇小說,展現了底層社會的真實生活,失業男女、婚姻破碎者、跌落在人生低谷的掙扎者等等,其中也不乏生命中的小溫暖與小確幸,以及困頓生活中的一線曙光。
一.生存的荒誕
“荒誕是世界的不合理性與人所追求的合理性的沖突。當人感受到生存的異常,產生質疑而又無能為力時,荒誕就開始顯現,人尤其面對荒誕、進入荒誕,而愈加感受到人與人存在的分離。”[1]
《羽毛》講述了一個十分怪誕、無厘頭的故事。“我”最喜歡妻子的一頭漂亮長發,妻子為了討“我”歡心便一直留著。一天“我”和妻子到朋友巴德家吃飯,剛進家門就被一只從樹上飛下來的巨大的孔雀嚇到,進了房間又震驚于電視機上放著的女主人的假牙,還有巴德奇丑無比的的小嬰兒。吃飯交談之后“我們”離開了巴德家,但奇怪的是,自那之后,“我們”就漸漸疏遠了。妻子剪掉了長發,“我們”也有了孩子,卻發現孩子好像帶著欺騙的天性。而“我們”有時還會想到那天晚上的孔雀、嬰兒以及假牙。這篇小說以簡潔精煉的語言揭開了人類生活荒誕的本質,呈現了人生的不可捉摸。巴德的妻子奧拉喜歡美麗的東西,因此她才在家里養了孔雀,但是卻生下了丑陋的孩子;“我”喜歡妻子的一頭長發,但是她最終卻剪掉了頭發;“我們”有了孩子,但話更少了,而孩子又似乎帶有欺騙的天性。還有巨大的孔雀、丑陋的嬰兒、恐怖的假牙所組成的極不協調的畫面,都展現出了生活的荒誕。我們好像身處在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中,無法解釋。
《馬籠頭》中,霍利斯和妻子貝蒂帶著兩個孩子,出人意料地從明尼蘇達的農場來到“我”和丈夫經營的公寓。“我”的丈夫舉止怪異,永遠像沒事人一樣,要么除草要么坐在椅子上,“我們”之間幾乎不能正常地溝通。霍利斯醉酒之后在鄰居們的起哄中從高處跌落摔壞了腦袋,這時“我”才知道霍利斯之前賭馬輸光了家產。最終貝蒂帶著丈夫和孩子離開了公寓,趕赴下一個未知的地點。人生對貝蒂來說是虛妄的,可笑的,上帝好像給她開了一個玩笑,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片刻變得支離破碎。她只能跟著命運隨波逐流,就像那個馬籠頭一樣,前途是渺茫的,看不到希望。“馬嚼子又重又涼,要是你不得不把這東西咬在牙齒之間,我猜你就會馬上明白了。當你感覺到它拉動你的時候,你會知道,時候到了。你會知道,你要去某個地方了。”[2]命運的韁繩從來不屬于貝蒂和霍利斯,他們跟著人生的指引奔赴一個又一個地點,卻永遠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會是什么。虛無、無奈是他們的人生底色,荒誕則始終伴隨著他們。
《瑟夫的房子》中,魏斯的人生很失敗,沒有存款和穩定的工作,妻子離開了他,兒女不認他這個爸爸。機緣巧合之下魏斯租到了便宜的房子,他請求前妻埃德娜和他一起生活,埃德娜出人意料地答應了。就在魏斯感覺人生就要重新開始時,希望卻隨著瑟夫的女兒回來而破滅了——他不能再住在這所房子里了。魏斯一直在外部世界的拉扯中小心翼翼地生存,卻仍抵不過現實的無情。外在世界是無序的、不合理的、無法捉摸的,人們無法憑借經驗、理性、感覺去認識,因此人才會感到痛苦、掙扎,世界也隨之變得荒誕。
薩特說:“如果上帝不存在,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可能的,因而人就是孤零零的, 因為不管是在他里面或外面,都找不到任何可倚仗的東西。”[3]荒誕的產生來源于客觀世界的偶然性,人的出現是偶然的,世間萬物的出現也是偶然的、無法預料的。正是因為偶然性的支配,客觀世界變成了無意義的,人生的荒誕感、虛無感便由此浮現出來。《大教堂》中的其他小說也都或多或少地體現出了生存的荒誕,《保鮮》中壞掉的冰箱,《好事一小件》中兒子的突遭車禍,都顯示了命運的無常,而渺小的個體在命運的河流中只能隨之沉浮。
二.人生的孤獨
詩人里爾克在詩中寫道:“人存在于萬物之中,是無限的孤獨。”[4]孤獨是后現代社會中人最基本的生存狀態,而卡佛在《大教堂》中塑造的眾多小人物常常與周圍的人甚至最親近的人保持著疏離的狀態,正是對這種普遍的孤獨感的一種呈現。
《保鮮》中,丈夫失業后一直待在沙發上拿著一本書,卻不曾翻動一頁。他表現得異常積極,每天早上爭著洗漱,泡咖啡。然而這只是一種假象,實際上他無所事事,被現實嚇破了膽,只能蜷縮在沙發上,蜷縮在自己的世界里。冰箱壞掉了,妻子珊迪不得不拿出冰箱里的所有東西,為避免浪費把能吃的都做好來吃。小說的題目叫做《保鮮》,表面上是指冰箱的保鮮,實質上卻是暗指夫妻關系。雖然珊迪嘴上說她還愛著丈夫,但實質上卻和丈夫之間產生了巨大的鴻溝。“她腦子里突然涌出一大堆想說的話,但她什么都沒說。”[5]丈夫失業后萎靡不振,不求上進,害怕面對現實,感受到深深的挫敗感,拒絕和珊迪進行有效溝通。他將沙發看做救命符,不愿意走出自己的世界,毫不理會妻子的心情。珊迪空有一肚子的煩惱無人訴說,喜悅也無人分享。夫妻感情逐漸淡漠,出現了深深的隔閡,最親最近的人卻相互不理解,孤獨感由此而生。
《小心》中,酗酒的勞埃德從家里搬出來獨自住在三層樓的樓頂。他的耳朵突然被耳屎堵住,這時妻子來看望他。“我聽見你的聲音了,就是聽不清。”[6]“你說什么?”[7]作者借助描寫耳朵被堵住來表現勞埃德和妻子之間無法溝通的失語現象。由于酗酒,他才搬出了家,但是搬出來之后他仍舊我行我素,不知道悔改,因此他的“聽不見”在某種程度上是他選擇性地屏蔽掉妻子和周圍人的聲音,他封閉在自己的世界里,借助喝酒來抵御孤獨,但最終還是被孤獨包圍。
《軟座包廂》中,邁爾斯獨自一人在火車車廂里,回憶跟妻子、兒子之間的紛爭,以及差點就對兒子大打出手的情景。無疑,他是孤獨的。“他先去了羅馬。幾個小時走街串巷以后,他后悔沒有參加旅游團。他感到了孤獨。”[8]他坐在火車上,為了看望已經八年未見的兒子,但他同時也是矛盾的,他不知道如何面對兒子,甚至一直在幻想見到兒子之后該如何做、如何說。他獨居八年,一邊渴望見到兒子,渴望親情的溫暖,一邊害怕愿望落空,兒子不認自己。他內心的矛盾展現了他對孤獨的矛盾——渴望孤獨又害怕孤獨。
馬斯洛在需求層次理論中,將孤獨感歸于歸屬與愛的不滿足,其中愛的需要包括在感情方面的付出和接受,如果這兩方面其中一項得不到滿足,個體為了抵御這種缺失便會建立一種新的關系,這時便會陷入孤獨的狀態。這幾篇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或多或少在情感方面存在缺失,無法給與身邊的人愛,也無法持續收到他們的情感回應,因此處于孤獨的狀態。卡佛用冷漠極簡的語言展現了人在后現代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孤獨狀態。
三.人性的溫暖
相比之前的作品,卡佛在《大教堂》中展現了平靜、冷漠的表面下觸動人心的瞬間,這和他在這期間與女詩人苔絲生活在一起并且稿費充裕的經歷不無關系。因此盡管《大教堂》中有不少荒誕、孤獨的人生圖景,但是也不乏真摯美好的溫暖瞬間。
《好事一小件》中,安給兒子訂了一個生日蛋糕,但是兒子生日當天卻被車撞了。醫生說兒子只是休克,并沒有危險,但是兒子一直昏迷不醒,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夫妻倆焦灼不安,“她很害怕,牙齒直打戰,非要合緊嘴才能控制住。”[9]“他的眼睛瞇縫著,布滿血絲,就像他喝了很長時間酒一樣。”[10]而安因為一直未取蛋糕,遭遇了面包師一次次的電話騷擾。當安和丈夫最終忍無可忍找面包師理論時,卻與面包師達成了和解。三人面對面地訴說著各自人生的不易,面包師感受到安和丈夫失去兒子的痛苦,為自己之前對他們造成的傷害感到抱歉。安也明白了面包師工作的乏味和辛勞。這對夫妻和面包師在這個特殊的時刻理解了對方,他們奇跡般地坐了下來,一起品嘗著香甜的面包。“他們聽著他說,能吃的東西他們都吃了,他們吞下了黑面包。熒光燈下,亮的就像白晝一樣。他們一直聊到了清晨,窗戶高高地投下蒼白的亮光,他們還沒打算離開。”[11]此刻的他們似是多年未見的好友,忘記了之前的不愉快以及痛苦的遭遇,互相撫慰了彼此破碎的心靈,度過了一個溫暖、安寧的夜晚。
《火車》在整本書中顯得很特別,它是卡佛對好友契佛的短篇名作《5:48列車》的續寫,同樣散發了溫暖的格調。文中塑造了三個人物,被愛情深深傷害、剛剛和舊情人決裂的登特小姐,結伴而行的一位打白色絲綢領結、腳上甚至沒穿鞋的白發老人以及一位畫眼影、涂口紅、穿玫紅色針織連衣裙的中年婦人。“打白色絲綢領結”表現了白發老人的紳士、講究,而“畫眼影、涂口紅”、“玫紅色連衣裙”則精準地勾勒出愛美的中年婦女的形象。三人相遇在深夜的候車亭,共同的特點就是都有那么點狼狽。文中隱約透露出白發老人和中年婦人剛剛也有過不好的遭遇。同病相憐的三人在候車亭開始了短暫地相處,白發老人氣定神閑地坐著,中年婦人則喋喋不休,一直講著他們此前的遭遇,言語中透露出善意,并時不時向登特小姐問話。失意的登特小姐則大多數時候一言不發,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的關系逐漸從疏離變得緩和。登特小姐從嘗試不關心別人的事到不由自主地傾聽他們的談話,這中間像是得到了他們的陪伴。她慢慢打開了自己封閉的內心,舒緩了自己的負面情緒,甚至想對他們說說自己剛才的遭遇。這時火車的汽笛聲響起,老人和婦人打開車門,登特小姐隨之上了火車。文中最后一句“燦爛的車身發著光,照得兩旁的路基跟著一起發光”[12]象征著人與人可以相互理解、相互溫暖,來抵御現實的冷酷。
《發燒》中,卡萊爾在妻子離開之后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來照顧自己的兩個孩子,同時還深陷在對妻子的思念和憤恨之中,倍感折磨。他雇了一個胖女孩來照看孩子,結果一回家發現她讓孩子們和一條大狗玩,并且喊來許多男孩子把家里弄得亂七八糟。卡萊爾非常生氣和自責,將胖女孩解雇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慈祥、善良的韋伯斯特夫人在前妻艾琳的推薦下來到家中,她將孩子照顧得十分周到,在卡萊爾發燒的時候細心照顧并帶著老伴耐心傾聽他的故事并給與意見,慰藉了卡萊爾受傷的心。最終,韋伯斯特夫人要離開了,卡萊爾也終于放下了曾經,準備開始新的生活。
被村上春樹視為偶像的卡佛在短短三十八年的人生中一直堅持寫作,創作出了許多直抵人心的作品。他在《大教堂》中塑造了眾多底層小人物的形象,盡管筆觸不盡相同,但他用簡潔凝練的語言使得每一個形象多重立體。作品離不開作家人生經歷的影響,卡佛一生輾轉漂泊、四處打工的經歷為他塑造這些形象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失業者、獨居者、酗酒者等等都是卡佛本人或身邊底層小人物的真實寫照。11個短篇小說內容各異,圍繞著日常生活中的瑣碎小事,從不同側面揭示了生存的荒誕、人生的孤獨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溫暖,為我們呈現了西方后現代底層社會的真實圖景。
參考文獻
[1]張新鳳.論存在主義文學中的荒誕因素[J].劍南文學,2012(1):81.
[2][5][6][7][8][9][10][11][12][美]雷蒙德·卡佛.大教堂[M].肖軼譯.譯林出版社,2017:199,41,118,119,52,71,74,92,141.
[3][法]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M].周煦良,湯永寬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2.
[4][奧地利]里爾克.里爾克詩選[M].林克,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