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限儀流星雨 [組詩]

楊于軍

菜市場的鴿子

路過菜市場

總能聽見它們

求救或是哀悼，總有許多只眼睛

從塑料箱的網格向外望

忍不住回頭

卻不敢細看

也許在學會飛翔之前

就被拔掉了羽翼

柔弱地堆在一起

混亂的姿態

不會進入立體派繪畫

不會進入西班牙歌唱

更不會成為

和平的象征

每天都有滿滿一車

幾十箱的鴿子

從孵化室到菜市場

走完了短暫的一生

身為鴿子

沒見過天空， 沒見過

廣場和雕像

沒見過

祖先棲息的山巖

地鐵站看書的女孩

不是在海邊沙灘上

不是在公園長椅上

不是在陽光的書房里

也不是在教室或圖書館

你圍著毛毯

坐在基輔的地鐵站臺

人們靜靜地聽著

遠處的炮火

近處的警報

視頻中穿梭的列車

廊柱，扶梯，壁畫交錯的人影

我只發現了你

好像除了看書

你不能做什么

在通往各個方向的鐵軌前

你無處可去

這百米深的地下通道

是你唯一的安身之所

政府發放的步槍

你把它放在一邊

一個面包和一支步槍

不知哪一個更重要

都無法與飛機、炮彈抗衡

——只有看書

只有讓自己進入過去和未來

暫時忘記現在——

時間如一列地鐵

一種不斷離你而去的顫動

海子的母親

? ——看梨視頻中操彩菊老人讀《亞洲銅》

33年后母親仍在讀他的詩

她一直在讀

代替他讀

很多詩讀過無數次

在他寫作業的桌旁

在他耕作過的田壟

在他來去的小路

在他整潔的墓碑前，在那些

本應他自己出現的

朗誦會場

亞洲銅

亞洲銅

她的安徽方言

讓熟悉的文字

變得奇異而陌生

她說只認得字

不懂什么意思

她說愛讀

只要是他寫的

都愛

因為海子

她時常被想起

為了海子

她要活下去

讀詩是延續他的唯一方式

她以89個春秋

無法理解一個生命為何在25歲中止

風暴折斷的麥稈

尚未結穗

某個黃昏她還會去田里

撿回遺落的麥粒

就像她當年囑咐海子做的那樣

在家看書

翻開《狄金森傳》

發現桌面的水漬

抽一張紙巾

發現紙巾盒上有塵

洗手時發現池邊的污點

燒了開水，發現杯子也不光潔

喝水時無意望了一下窗子

發現玻璃的雨痕

還有外窗臺的煙灰和鳥糞

想起晾衣服會沾到防護欄

開始擦拭

不銹鋼架橫跨八米，高兩米

擦完，陽光正好照進房間

強化了地板的臟

……

在家看書

總有書以外的事情

想著狄金森也會清掃

洗衣，編織

烤面包，照看患病的家人

做植物標本

寄信時不忘附帶一束雛菊

……

不如完成所有家務和陪伴

晚上才回書房

父 親

十年前的那個午后

上課途中

接到電話報喪——

我沒有見過

父親病痛的樣子

好像他只是像我們小時候一樣經常遠行——

仿佛某一天開門

還會發現他拎著兩只大旅行袋

有一袋一定裝滿巧克力

那是他從每天空軍的配餐中省下的

還記得他一邊燒菜

一邊哼著《打把歌》《洗衣歌》《我們都是神槍手》

跳著輕快的舞步

把一盤盤美味端進堂屋

退伍后天沒亮就起來跑步，買菜

我們放學在走廊就能聞到

包子出鍋的香味

或者我更小一點兒

以為他和大院里穿軍裝的人沒什么差別

也叫他“解放軍叔叔”

到晚上奇怪他怎么還不走

想象自己在門里仰頭望著

等他笑著把我們三個孩子一一抱起

——下次再見

我會記得叫“爸爸”

蝴蝶蘭

清明，弟弟拍了家里蘭花的

照片和視頻

它們開得康盛

和母親照料過的君子蘭、令箭荷花

一樣艷麗

擺在窗臺邊

夜晚反射到玻璃上

仿佛母親通過每一朵

和我們述說著別后的事情

母親年輕時偏愛純白和淺藍

晚年竟喜歡了所有顏色

哪怕素色的衣服

也點綴一朵刺繡

或者一條碎花圍巾

對花草的喜愛也寬泛起來

木菊，茉莉，文竹

和隨處可見的仙人掌

后來我發現

這種改變

也奇異地發生在我身上

母親和書

我們認不全字時

母親每晚給我們念書

像收音機廣播一樣準時

趕緊吃好晚飯，爭著刷碗、擦桌子

在大床和摞床上躺好

三個孩子的童年

在“西游”“水滸”“三國”中度過

母親小時候靠著《四角號碼字典》讀書讀報

認真對待每一本書

用小紙片當書簽

所有書都整齊擺放

即使慢慢變黃

從沒有卷邊兒和污漬

在她渴望讀書的年紀

卻不得不用二姨的良民證

去紗廠干活兒

九歲的母親坐在工作臺上

腳還夠不著地面

晚年的母親

仍然每天看書

她的手指常常干裂

要貼橡皮膏或戴手套

像做針線和繡花時一樣

整理遺物才發現

寫滿筆記的卡片

也齊整地疊在抽屜里

一些卡片還抄著

英文單詞！

——

為什么

上天不能多給母親些時日

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