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馬
推門時我故意弄出聲響
仿佛這樣,就能讓
對面巖縫里的那些懸棺
驚醒。從上午開始
到黃昏時分,我老了一次
痛了一次,頹喪了一次
關門時,我緊閉雙眼,骨頭里
響起風。風吹過關河,吹過烏蒙
吹過我倉促一生中的
大江南北。
“家有木盆,可容十萬足。
曹操揮師江南時,大軍同盆而浴,只據一角!”
“山有茂竹,去年今日伐,抬走。
今年今日,竹尾還在山頭晃動。”
有盆則有竹,竹為箍盆而生,這不稀奇
圈有小畜能語,地有笨蟲能耕
好漢日行千里,一餐九缸……
在我的老家,田邊、疇頭、鄉場上、草木間
眾人圍爐之夜,息作品茗之時
有誰愿意說出,這一切不是真的!
水如果要往山上走,除非水不是水
而是海,是很多水聚在一起,是很多山舉起
右手
向低處的泥土投降;水如果要離開人群
到天上去,除非水回到云朵,駕駛閃電
手刃一排不貞的樹。如果在秋天,或早春二月
你看到水走過身旁,去一所小房子
如果你剛好聽到施暴的雷聲,剛好遇見
那個哭不出聲的孩子……
除非你也看見那些微笑著聳了聳肩的石頭
它們剛好私藏了大海,包括海底的神
包括逆流而上的
人間的刀斧!
我在木桶溝有三個兄弟,分別住在
三個不同的夢中。木桶溝的春天
所有鳥到齊之后,人們就飛走了
我的祖父,在龐大的鳥鳴中
也用蕨草悄悄遮住墳頭
到別的世界去,與故人虛度
我的三個兄弟,分別走在
三條不同的岔路上
他們從來不想與我相認
木桶溝的雨水,吵不醒活著的人
我的祖父頭朝南方,那里是一面懸崖
藏著祖先的咒語
我的三個兄弟,像三件破舊的棉襖
周身縫滿歲月的補丁,每年冬天
回來一次,就像死過一次。
寫玉蘭花的那個人蹲在地上
他對春風的龐雜過于驚醒,慌亂
他想于花間染一場疾病
玉蘭花,也只是沖著人間滾燙地綻放
邪惡地凋謝。從沒有一朵花
肯去籬外打坐,去冷的月光下
亮出身子,去某人心里
唱一曲《玉堂春》
白花落,他和詩一起痊愈
就去一本舊書里,找一個詞
比如零落、哀慟,比如小小的規勸
就是小小的!幾乎不動用鄉愁
不動用愛。在孤寂的暗夜里
誰說愛,誰就看不到荼蘼
誰就醒不過來
航站樓,登機口
此時響起的電話鈴聲
不可忽略
座位、小桌板、行李架、安全帶
不可忽略
過道不可忽略
起飛之前,從我身邊走過的
空姐,不可忽略
我內心很空很孤獨
不知道天空有多大
不知道電話鈴聲會響起
遠方不可忽略,電話里招手
不可忽略!
往南走,問一長發老者
畫家村在哪個方向,他搖搖頭
說不知。往東走問一婦女
卻只是笑笑
并不作答
那些舊的閣樓上,有孩子的哭聲
鍋碗瓢盆撞擊出
刺耳的囂叫。有人在膝頭上
鋪一張宣紙,寫一幅
不出世的山水
我應該牽著一個人的手
才有勇氣說出生活的真相
我應該努力放開她,才能繞進
被時光恥笑過的
一張經年的錦帛
這只是宋莊最為矜持的一部分
廣場上有暗淡的月色
起舞者手搖紅傘,口吐青蓮
我只是看見被撕掉題款的
那部分,一幅未完成的畫
往南,往東
這里都是畫家村,就算人們
不打算告訴我,也是
我到底要不要牽著一個人的手
我到底要不要放開她!
有時江面動一下,燈火
也跟著動一下。有時世間寂靜
三兩人坐在江邊,不說話
我繃著蜿蜒的半生不說話
夜晚的流水,慢得走不出天空
我慢得如同死去
仿佛一生都泅渡不到
另一個岸邊,仿佛所有白晝
都只是夜晚的旁白
在江上,我始終未能繞過頭頂
高懸的殘月,也未能甩掉身后
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