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水華



在我們身邊,自然之美無處不在。在人類看來,有些動物的形態之美甚至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比如蝴蝶、熱帶魚和鳥類。當然,這些美的形態不可能是出于人類欣賞的需要,因為早在人類出現之前,它們就已經在這個世界長期生存了。而進化生物學告訴我們,自然界中所有奇跡的出現,絕非出于偶然。那么,這些美麗形態難道是出于這些動物自身的審美需要嗎?
鳥類的美麗羽毛是出于審美需要?
在《物種起源》出版之后,達爾文受到了大量的質疑,其中給他造成最大困擾的是孔雀的尾巴。在寫給美國生物學家亞薩·格雷的一封信中,達爾文對孔雀的尾巴大發牢騷:“那些雄孔雀尾巴上的羽毛,無論我什么時候看見,都不勝其煩。” 達爾文為什么討厭看到孔雀的尾巴?因為孔雀的長尾巴和華麗的圖案看起來沒有任何實用價值,對于孔雀的生存反而是一個累贅,不可能是自然選擇的結果。
為了進一步闡明人類的進化機制,以及回答類似孔雀尾巴之類無用裝飾器官存在的謎題,達爾文在1871 年又出版了《人類的由來和性選擇》,提出了生物進化的第二個機制——性選擇。他系統梳理了昆蟲、魚類、兩棲類、爬行類、鳥類和獸類的性選擇現象,提出了一個長期被質疑、遭到忽視的觀點:動物具有審美能力 。
2017 年,一本名為《美的進化》的書出版,將這一觀點再度帶回人們的視野。作者是美國耶魯大學鳥類學家理查德·普魯姆教授。《美的進化》出版后,引起了廣泛關注,甚至是一片嘩然。因為普魯姆在書中提出了一個革命性的觀點:鳥類的羽毛之所以如此絢麗多彩,完全是鳥類出于審美的需要。
當然,普魯姆強調,這個觀點不是他的首創,而是達爾文早在《人類的由來和性選擇》中就提出來了。然而,達爾文的這個觀點自提出之日就遭到了普遍的反對,其中最激烈的批評來自昔日的同伴——和他共同發現自然選擇機制的阿爾弗雷德·華萊士。
華萊士認為,那些炫耀特征之所以會被配偶選中,是因為如實反映了擁有者的身體素質和健康狀況。這是持續到今天有關性選擇的主流觀點,這個觀點也被稱為性選擇的 “素質論”和 “誠實信號假說”。
美的進化在于讓觀察者感到愉悅
1915 年,英國遺傳學家羅納德·費希爾提出了 “失控選擇模式”,認為那些炫耀特征雖然反映了擁有者的素質,但也確實給了選擇者以美感,這也導致炫耀特征和擇偶偏好的協同進化,并逐漸失控。最終,對美的渴望超過了對素質的渴望。
費希爾的論點雖然發展了達爾文的審美觀,但仍屬于非主流的觀點。1975 年,以色列演化生物學家阿莫茨·扎哈維提出“不利條件原理”,為“素質論”提供了看似完美的解釋:“任何炫耀行為的本質在于,它對信號發出方來說,是一個代價很大的負擔,即一個不利條件。裝飾性不利條件的存在,證明了信號發出者優秀的素質,因為它即使在這種條件下仍然有能力生存。”
扎哈維的觀點在科學界引起了轟動,更是徹底將動物的審美觀打入了冷宮。
與多數生物學家不同,普魯姆反對性選擇中的“素質論”“誠實信號假說”和“不利條件原理”,把它們統統稱為 “適應主義者”。普魯姆認為,類似孔雀尾巴這樣無用的裝飾器官并不反映擁有者的素質,只是動物審美能力隨機進化的結果。
他秉持達爾文最初的觀點,認為美的進化的主要原因在于它讓觀察者感到愉悅,與擁有者的潛在素質無關。炫耀特征與 “美的標準” 協同進化,互相影響,逐漸加強。普魯姆認為,這一觀點長期以來被生物學家們有意忽視,無人提及。因此,普魯姆給《美的進化》取的副標題是:“被遺忘的達爾文配偶選擇理論如何塑造了動物世界以及我們”。
普魯姆從自己的研究出發,列舉了大量的研究案例,指出所有動物,從蚱蜢到飛蛾,從魚到鳥,都具有審美能力。普魯姆提出,美的進化并不總是帶來新的適應,有時也帶來適應的退化。他質問道:“與掌握完整基因組信息的科學家相比,一只雌性大眼斑雉怎么可能感知到潛在配偶的遺傳素質呢?”大眼斑雉是一種生活在加里曼丹島熱帶雨林深處隱秘的雉類,和孔雀一樣,雄性大眼斑雉有著美麗的尾羽和炫目的帶眼斑的羽色,因而也成為探討性選擇和炫耀特征進化的典型物種。
審美才是動物性選擇的唯一驅動力
讓我們重新面對普魯姆的質問:一只雌性大眼斑雉怎么可能感知到潛在配偶的遺傳素質呢?
今天,即使利用先進的知識和科學工具,要準確評估動物的遺傳素質并預測其未來的健康狀況都非常困難。這些雌性大眼斑雉在評估潛在配偶素質時,既不驗血、做B 超,也不使用血壓計、聽診器和心電圖機,如何僅靠察言觀色就能比人類醫生做得更好呢?這確實是性選擇理論長期忽視的問題,很多著名生物學家在著作中都沒有談及這個問題。
在《第三種黑猩猩》中,賈雷德·戴蒙德以園丁鳥為例,這樣闡述性選擇中的“素質論”:“園丁鳥是分布在澳大利亞、新幾內亞的一類鳥,它們的雄鳥在繁殖期會用樹枝和五顏六色的裝飾品搭建一座花亭,唯一的目的就是吸引雌鳥,達到交配的目的……當雌鳥發現了一個它喜歡的花亭,立刻可以斷定,‘那是一只很強壯的雄鳥,因為那個花亭的質量是雄鳥體重的幾百倍,而且有些裝飾品重達它體重的一半,必須從12 碼(約11 米)外抬回來。它知道雄鳥非常靈巧,因為把幾百根樹枝編成小屋、塔或墻,并不容易。雄鳥必然很聰明,不然無法依據復雜的設計建造成品。雄鳥的視力、記憶力都不錯,不然無法在叢林中找到適當的建材、裝飾品。雄鳥必然懂得生存之道,不然無法活得長久,學會足夠的技巧,建造吸引雌鳥的花亭。還有,那只雄鳥的社會地位必然很高,因為雄鳥沒事就較量高低,而且會互相偷取建材、裝飾品,甚至破壞別的花亭。威震群雄的雄鳥,地位高,建造的花亭才不受破壞。因此,花亭全面地反映了雄鳥的基因品質。”
賈雷德·戴蒙德并沒有告訴我們,雌鳥是怎么知道這一切的。“數據” 告訴我們,雌鳥是 “知道” 的,對于絕大多數野外生物學家來說,這已經足夠了,他們并不關心雌鳥是怎么知道的。他們也強調,其實不是雌鳥真知道,而是自然選擇“知道”,性選擇的背后是自然選擇在發揮作用。所以,他們說性選擇是自然選擇的附庸不無道理。但他們忘記了,在現場進行選擇的確實是雌鳥,自然選擇是怎么指揮雌鳥進行選擇的?其中必須有一個選擇機制,一個簡單、實用、能夠綜合反映雄鳥素質的直覺判斷。這個選擇機制就是審美。
普魯姆從達爾文的著作中,重新發現了只有審美才是性選擇的唯一驅動力。正如普魯姆指出的,雌鳥并沒有進行素質分析,在它眼里只有美感,因為自然選擇已經把素質綜合打包成了美感,埋藏在了它的內心。
長期以來,生物學家可能被傳統美學誤導了,認為審美是人類特有的高級精神活動。達爾文在《人類的由來和性選擇》中以大眼斑雉為例論述審美與性選擇關系時提出,“經過雌性審美偏好一代又一代的選擇,雄性大眼斑雉變得越來越美麗,裝飾性更強。而雌性的審美能力也不斷強化和提升,就像我們自己的品位逐漸提升一樣”,大家誤以為達爾文是在進行擬人化表述,殊不知,達爾文是在用科學語言進行嚴肅的科學表述。
對于達爾文來說,自從“自然選擇”這個詞出現在他腦海中起,人類已經完全失去了萬物之靈的中心地位。所以,正如許多進化生物學家所指出的,雖然達爾文提出進化論已有160 多年,但人們的思想轉變和對達爾文遺產的繼承還遠沒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