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茶，弱德之美

董曉奎

我喜歡喝茶，茶令我安靜、從容和理性，賦予我不可思議的耐性。茶還可以洗濯心間的煩惱。在唐朝，茶有一個別稱叫“滌煩子”，世間煩惱如影隨形，多一些耐性，便多了峰回路轉的可能。

中國文人對茶極度偏愛，給茶起了很多動聽的昵稱：嘉木、瑞草、佳人、清友、葉嘉、靈芽、雀舌、龍團、清人樹、冷面草、瓊蕊漿、草中英，等等，這就有點像徐志摩稱陸小曼為“我最甜的龍兒”、梁實秋稱韓菁清為“我的小娃”，那都是從心尖上發出的一聲喚。這些好聽的名字多數是形容綠茶的。而眼下正是喝綠茶的時節，這一口鮮不可錯過啊！

在中國人的茶飲生活中，綠茶穩居霸主地位。綠茶是中國歷史上出現最早的茶類。在茶文化史上，以文字記載最早的工藝完善的茶就是綠茶。綠茶最初的工藝是蒸青，陸羽《茶經》對蒸青工藝有記載：“蒸之、搗之、拍之、烘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之后，炒青綠茶誕生了。這是中國茶業史上的一個里程碑。當炒鍋里飄出幽幽茶香，中國的制茶工藝才真正上馬了。炒青工藝也促進了其他茶類的誕生，從此，中國茶人便有了一雙硬繭錚錚的手。這雙手，炒出了多少香滋氣韻各不相同的人間佳茗。

南方遍布綠茶種植園，就像咱東北的苞米地似的，綿延不絕，隨處可見。綠茶的產量最高，消耗量也極大。綠茶家族有100多個品種，我們北方人常喝的綠茶有這幾種：西湖龍井、洞庭碧螺春、竹葉青、信陽毛尖、太平猴魁、六安瓜片、安吉白片等。有一些綠茶，我們北方人不曾聽說過，老竹大方、桐城小花、小峴春、屯綠、斜背茶、震雷春、浮來青、狗牯腦等。這些茶因為陌生，殊堪玩味，令人憧憬。

我在一家有60年創刊歷史的老牌文學期刊工作。編輯部的同事都愛喝茶，上世紀80年代，他們的編輯工作是按地域劃分的，負責南方片兒的編輯，在春天總會收到作者寄來的當地綠茶。茶為雅物，是文人間的伴手禮，不費多少錢的土特產，大家輕松笑納，為今天留下了“君子淡以親”的美好回憶。

編輯部在上世紀90年代曾去杭州龍井村采風。那時的龍井村確實是個村子，房子沒有門牌號，家禽在鄉間小道上發呆或嬉耍，沒有車水馬龍的驚擾，沒有商業氣息的浸淫，一派安詳寧靜的田園氣息。同事們都買了龍井茶，如今已記不清多少錢，大概五六塊錢就能買上一斤茶。那可是地地道道的龍井茶。據說，如今在龍井村買茶是要擦亮眼睛的。

我很羨慕他們在那個年代走過龍井村。那個年代很多事物都令人無限懷想，比如文學、村子、糧食、茶，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現實交往與精神托付，都很少失腳落空。

時光戰車滾滾向前，經年之后，當我們坐在夕陽里回顧往事，會對眼下所經歷的一切深情緬懷嗎？

疫情發生之前的那年3月末，我去了一趟杭州。下了飛機，我們就蕩開了衣襟，南方彼時已經鋪天彌地綠透了，暖透了。

杭州之行并不自由，緊鑼密鼓地開了幾天會，我這個借調人員總是心不在焉，心里惦記著那個名叫龍井的村子。我們所下榻的五星級酒店大堂，擺了一只炒茶鍋。雖為擺設，卻提醒著人們此季龍井村開始炒茶了。

綠茶，人間四月天的曼妙佳人。來杭州，怎能不找尋佳人的芳蹤呢？

我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蓄謀已久地跟領導說，這個時節喝綠茶最好了！經過一個漫長的冬季，茶樹體內的養分積累充沛，氨基酸含量可高了，氨基酸可是好東西啊！最難得的是，明前茶受蟲害侵擾少，不噴農藥，絕對安全可靠。來杭州得買點龍井茶，不能空手回家啊。

領導同意了。杭州方面說，落實中央“八項規定”不便派公車，由我們自行安排。人是受環境左右的動物，我們居然連出租車也不坐，倒了兩趟公交車抵達龍井村。

前一晚，我做好了探訪龍井村的攻略，通過新浪微博聯系了一位“龍井哥”。我的新浪微博關注了很多“且讀且飲”的茶友文友，他們愛讀書，愛飲茶，都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有一位茶友驕傲地宣稱“且讀且飲，不過滿腹”，看上去生活幸福指數不低。我還關注了一些像“龍井哥”這樣有品質的茶商。“龍井哥”非常熱情地將他家的門牌號告訴了我。

哪還有村子的模樣？到處都是人，還有不少外國人;到處都是轎車，聽不到雞鳴狗吠。每座院子都標注醒目的門牌號，龍井村已經完全商業化了。

一棟二層小樓的外面，有七八壟茶樹，幾位中年女人在采茶。灌木型茶樹主干矮小，我們站在人家對面，像看下棋似的看人家采茶，又像看一個人寫書法，寫的是簪花小楷。

“網上說南方采茶葉，十八九歲的大姑娘用舌頭將嫩葉摘下來，又焐在懷里，一斤要賣好幾萬呢。哪有大姑娘？這不都是大嫂嘛……”在“海蠣子味”方言的掩護下，我們很放肆地笑了起來。

“綠茶婊”這個詞突然闖進了我的腦海里。人們習慣將綠茶喻為青春少女，相應的，紅茶就是熟女。還有其他茶類，在敏感多思、擅長聯想的文人墨客筆下，都會與女人的生命春秋有所對應。

茶與女人，最惡俗的聯想當屬“綠茶婊”。這個網絡流行語源于前些年南方某娛樂場所發生的一樁大型淫亂事件，那些妙齡少女，外表清純脫俗，美麗動人，又散發著楚楚可憐的柔弱氣息。實質呢？個個狼子野心，生活糜爛，崇尚金錢，實在不堪入目。

人海中，都一樣的長發飄飄，誰能看出誰的真相？謀生亦謀愛，又怎能分得清呢？

“綠茶婊”是綠茶的奇恥大辱，綠茶的粉絲很憤怒，又不得不暗自叫絕。

這幾位采茶女是地道的農婦模樣，只埋頭采茶，不言不語，對我們的搭訕也不做過多回應。那棟小樓的庭院里設有茶座，不知是不是消費區？一位年輕女人笑意盈盈地走出來招呼我們。“不買茶，可不可以進去歇會兒？”北方人總是喜歡將底牌亮出來試探人，卻見女人依然笑著，口吻卻不容商量，“喝茶是要花錢的。”

又走了幾戶賣茶人家，價格和氛圍差不多。“龍井哥”的茶園已無心探訪，浮皮潦草地走了走，意興闌珊地告別龍井村。

與編輯部同事聊過龍井村之行，曲老師感嘆：“與我們當年去的龍井村不一樣了，那時的龍井村沒有游客和茶商，許多人家也賣茶，茶是自家土特產，價格很便宜，茶也好喝。過了幾年，我在電視上看過龍井村，那也不是我們當年去的龍井村了……”

我們對龍井村的造訪相差了20年。20年前的龍井村，20年前的龍井茶，想一想，也真是沉醉了。

親近綠茶，其實是對一種生活理念的親近。當我想泡杯綠茶時，那一定是有了淡泊溫柔的心境。

喜歡綠茶的人，大多向往簡單平和、清靜自然的生活。在一杯綠茶里品嘗出喜悅與感恩，一定是走過千山萬水被歲月長久善待之人。

喝過的綠茶，還可以捏幾片葉底放入口中細嚼，唇齒留香之間，很多往事會在心底泛起蜜意。或者，那些煩惱的事情在細嚼茶葉的時候，得到了細致的梳理和理性的沉淀。

綠茶是女人生命的寫真。張愛玲小說《怨女》中的銀娣，在服孝不能戴耳環期間，將茶葉梗塞在耳眼兒里。那一定是綠茶吧！女人耳畔最為玲瓏溫馨，在那里有一縷茶香幽幽發散，怎不迷人？

宋代女詞人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在青州故第閑居時，留下了“飲茶助學”的人間佳話。我想，潑灑在他們懷里的那盞茶，也一定是綠茶吧！

如果說每一種茶都有人格特質，那么，我所迷戀的普洱茶是歷經滄桑的行者，走了很遠的路，還要走更遠的路，而我所崇尚的綠茶就是人世間蕓蕓眾生所秉持的“弱德之美”。

著名詞學家葉嘉瑩為清代詞人朱彝尊寫過一篇《論詞的弱德之美》：“這種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強大的外勢壓力下所表現的不得不采取約束和收斂的一種屬于隱曲之姿態的美。如此我們再反觀前代詞人之作，我們就會發現，凡被詞評家們所稱述為‘低徊要眇‘沉郁頓挫‘幽約怨悱的好詞，其美感之品質原來都是屬于一種‘弱德之美。”由學術談到人生，葉嘉瑩說：“我不想從別人那里去爭什么，只是把自己持守住了，在任何艱難困苦中都盡到自己的責任。其實我這一生并不順利，我提倡‘弱德之美，但我并不是弱者。”

弱者也有力量，弱者也有美德。“弱”并不代表懦弱，“弱”是一種精神彈性。在逆境中守心克己，在人生的責任田里盡心盡力，誰說這樣的人生不美？

在不算太晚的夜里，大約十點鐘的樣子，一切都歸于沉寂，窗外響起清脆憂傷的蟲鳴，你坐下來，溫杯燙盞，煮茶焚香，緩緩地登陸自己的星球。在那里，或許是咀嚼不為人知的心事，或許是一場為心靈招兵買馬的精進，或許五蘊皆空，只為眼前這盞清茶。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