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摳

劉國強

渤海灣的特產(chǎn)有許多種，要說海中之魁、鮮中之王，當(dāng)屬梭子蟹。梭子蟹脂肥膏滿，極富營養(yǎng)價值和藥用價值。蒸吃、鹵吃、炒吃，樣樣極品，是渤海漁民餐桌上的名菜。唐代詩人白居易贊曰：“陸珍熊掌爛，海味蟹螯咸。”梭子蟹跟熊掌相媲美，可見在他心目中何其珍貴。

每年的四五月份是梭子蟹的產(chǎn)卵期，這個時節(jié)叫“魚汛期”，梭子蟹會選擇淺水區(qū)、避風(fēng)港、河口處進行孵化。國家漁政部門嚴(yán)令禁止?jié)O民出海捕魚，以保證梭子蟹等海鮮們順利繁衍后代。這也是渤海灣水下最熱鬧、最壯觀的花花世界，也是魚蝦蟹們一生之中最快樂、最幸福、最安逸的日子。梭子蟹把它們的孩子生在海岸邊的水下，如一條橙黃色的飄帶纏繞著海岸，使渾濁的海面繪出蠟染的圖案。

誰承想，孕育期只是梭子蟹能享受的短暫時光。當(dāng)它們甩子以后，“魚汛”即刻解除，漁民們老早地就撒下了天羅地網(wǎng)，可憐的“母親們”還在月子中，還在生子之后的意猶未盡中，就稀里糊涂地鉆進了網(wǎng)窩窩，成了人們的盤中之物。而注定它們的兒女命運多舛且慘烈。

小家伙們的乳名叫“大眼幼體”。它們出生了，它們的父母卻被人抓走了！可憐的小家伙們成了孤兒，變成了另一撥坐月子父母們（魚蝦）的營養(yǎng)品，它們沒有一丁點自衛(wèi)能力來保護自己，任憑別人侵犯蹂躪，眼睜睜看著它們兄弟姐妹的性命被奪走。

一個月后，幸免逃過一劫的“大眼幼體”，長成了“豆蟹”（豆粒大小），模樣有點像父母了，也長出了十只爪，兩只能劃水游泳，六只可行走攀爬，還有兩只長得如鐵鉗子般又粗又硬，可捕抓獵物和戰(zhàn)斗廝殺。但是，它們畢竟在童年，它們的身體還無法抗拒其他兇殘的生物。天空不時炸響海鷗呼嘯飛撲它們的聲音，水下常有狼魚和海楞蹦魚的圍捕追戮。它們來到這個世上，注定每時每刻都要擔(dān)驚受怕，隨時都有可能失去自己的生命。虎口脫險的它們祈禱快快長大，快快強大起來，好能夠保護自己。可是它們的成長注定還要經(jīng)歷更多的挫折和災(zāi)難。從“大眼幼體”到“豆蟹”，再到“扣蟹”（紐扣大小），再到“成蟹”（半斤左右），一年里要經(jīng)過二十多次脫殼。脫殼后變成了軟皮蟹，軟皮蟹渾身綿軟，得一個多小時，蟹殼才能硬起來，此時最危險，它們毫無戰(zhàn)斗力，可以用“任人宰割”來形容，一不留神就成了魚蝦們的大餐。

真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啊！而所有這些都屬于自然法則，再殘酷也構(gòu)不成種族滅絕的危險。最最可怕的是人的摻和。人比任何動物都“聰明”，他們造大船、撒大網(wǎng)，讓梭子蟹們插翅難飛。眼巴巴地瞅著兄弟姐妹、妻兒老小們一個個離去，這種失去親人的悲痛天天在發(fā)生。

好不容易熬進了冬天，眼看著快冰凍封海了，漁民劃不了船、撒不了網(wǎng)了，可以休養(yǎng)生息了。然而，人們摸透了它們要遷徙到150米水深的黃海去過冬的習(xí)性。于是，漁民在冰凍以前出海越加頻繁了，連黑夜帶白天，別說到黃海了，想走出唐山海域也是萬難。樂亭海域時興流刺網(wǎng)，好家伙，漂得哪都是，黑壓壓的，嚇?biāo)纻€人了！灤南海域使用定刺網(wǎng)，網(wǎng)片子軟癟搭撒，像堆苲草，稍一碰上就粘住，黏糊得很，越是掙扎粘的地方越多，把腿拽掉都跑不了。

白天不行，就夜間逃唄？漁民不可能半夜三更還出海。還別說，趁著夜深人靜逃逸，合著眼睛憑著感覺逃逸，還真就逃到了豐南這片海域。不容易呀！可是，沒想到這兒的漁民更狡猾，他們下的是“地籠網(wǎng)”，黑咕隆咚像個洞，又窄又長。都走了一宿了，又困又乏的，你說誰不想找個洞穴鉆進去，安穩(wěn)地睡上一小覺兒休息一下呢？哎嘿，原來是個圈套，那個地籠也不知咋鼓搗的，鉆進去就只能往前，回不了頭，再也別想出來了。

這個時候，已有百分之九十的梭子蟹都折了，剩下的真有點兒走不動了。可是在這兒待著不安全，早晚跟它們的同伴一個命運，走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它們只有鼓足勇氣往前走，沒有回頭路。而且，馬上就出唐山了，眼看著就過天津這個大城市的海域了，直轄市里的人也許素質(zhì)高些。于是，它們重新燃起了逃生的勇氣和希望。它們重新集結(jié)隊伍，甚至查漏補缺地組建了新的家庭，扶老攜幼，相互鼓勵著、幫襯著，又一次踏上了征途。

“走不了啦——走不了啦——”

前面總是傳來不祥的消息，有的說天津的塘沽撒下了攔網(wǎng)，那網(wǎng)密得簡直就是水泄不通啊！有的說滄州那邊還撒了圍網(wǎng)和拖網(wǎng)呢。我的媽呀！看來是真的走不了啦！事情就是這樣，往往到了最后關(guān)頭就前功盡棄。走不了就只好學(xué)熊瞎子的樣子進行冬眠。可是，冬眠不是梭子蟹的習(xí)性，但沒辦法，只好在泥里掘個洞，把身子偎進去，整日過著不吃不喝、不與同伴戲耍交流、不見光天化日的日子，而且還有被凍死的危險。你說在窩里睡大覺，一睡就是幾個月，毫無意義嘛！一生才有幾個月，這不是浪費生命嗎？

當(dāng)然，睡大覺也總比被漁民抓住強。盡管百無聊賴，還是可以做美夢，可以暢想未來嘛！

梭子蟹想錯嘍，讓它們始料不及的是，好不容易熬過了瑟瑟發(fā)抖的寒冬，閉著眼睛都能猜出海冰開始融化了。可是、可是，還沒等它們爬出洞穴，還沒來得及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看一看新的一年那束暖暖的陽光，還沒來得及跟“老相好”打聲招呼，漁船就來了。它們來得可真及時啊！這回船上拉著一排鐵耠子，后面墜著個大網(wǎng)兜子，叫作拖網(wǎng)。那些個耠子把它們生生從泥里摳了出來，糊里糊涂地就滾進了后面的大網(wǎng)兜。

漁民管這叫“泥摳”。泥摳營養(yǎng)豐富，特別下奶。據(jù)說坐月子的女人吃了，乳房鼓鼓的，夜里孩子一哭，自個就噌噌地往外噴。

老哥哥欸，你說我這么好，可我的命咋這苦哎？

嗨！梭子蟹欸，這就是你的價值啊！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李苦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