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小院

胡啟涌

手握一杯綠茶來到小院時，上午的陽光早把小院撫摸了一遍。

小院簡約，只有一亭一池、一口水缸和三塊條形的花壇，四季花草，在這方小院里自在生長。自從有了這方小院后，或春或秋我再沒有遠足尋景了，紅尾蜻蜓、彩翅蝴蝶、覓食的麻雀、紅背的瓢蟲，都會不請自來，陪我一起看花草枯榮，看時光更迭。院角的那口石質水缸，是我托人幾經輾轉從重慶酉陽運來的，整料鑿成，細鏨清晰，清面無飾，拙樸莊重。水缸呈半月形，原是舊時蜀地人家的靠墻型消防缸。好的東西無須裝飾，它會自帶氣場而來，日子越久它就愈發的樸實。水缸來到我小院后，我用它養睡蓮，這很契合睡蓮的高潔和尊貴。于是，我與妻子開車去城郊，找到一塊水田，運回來兩桶酥軟油黑的淤泥，這是栽睡蓮的上好底料。我把淤泥平均分放在三個瓷缽里后，再把睡蓮的根莖埋在淤泥里，把出芽面朝上，好讓它趁著陽光快樂生長。我擔心睡蓮寂寞，又在泥里種下了水藻和水上漂，好讓睡蓮在綻放的路上有個伴。一切就緒后，我把瓷缽擺放在水缸里，滿上水，再投放些從水田里撈來的田螺和幾尾小魚。剛入夏，睡蓮卷型的葉子爭著冒出泥層，緊跟其后的葉梗努力把葉卷兒推出水面，在陽光中鋪陳開去。我每天早晨儼如一名科研人員，在水缸前看睡蓮又增添了幾片嫩葉，葉梗又長高了幾許，也分享魚兒在荷葉間漫游的愜意。荷花是屬于夏天的，沒幾天，綠如扇狀的荷葉紛紛出水，迅速地鋪滿了水面，任水珠在上面調皮地來回滾動。相伴左右的水藻也爭著冒出水面，與荷葉共享夏季時光。

可是在去年，睡蓮一直未開讓我枉等一季。我把這份失落寫在一篇小文章《明年它會開》里：“水缸里的荷葉生出了不少，又枯黃了不少，只是睡蓮不解風情，賭氣似的遲遲不開。每天早上，我依然心懷憧憬地去花園里，用手輕輕掀開石缸水面的荷葉，看看下面是否藏有嬌羞的花蕾。然而，荷葉下面只有魚兒和田螺，渴盼已久的驚喜始終沒有出現?！苯衲?，我篤定地相信它會盛開，我的虔誠期盼就是等待的全部理由。

最讓我牽掛的是花壇里的那株木瓜海棠，是2019年深秋從成都買來的。那陣子我真擔心它從天府之國來到黔北高原會有些水土不服。還好，它在我家的小院里生活得十分愜意，春天剛到，猩紅的花兒開得密密匝匝的，紅得艷人。長得也挺快，兩年時間就越過了柵欄，枝葉茂密得層層疊疊。深諳園藝的朋友告訴我，要將海棠的枝條修剪一下，密了會影響來年開花。我沒答應，這株海棠里蘊含的故事只有我知道，哪怕失去一枝對我都是一種傷害，埋在心底的回憶就會不再完整。

2018年秋天，葉兒正黃時，我得了一場毫無征兆的大病，病情的急劇惡化，迫使我急急地向著成都華西醫院奔去。經過一個月的煩瑣檢查后，可怕的結果讓我接受長達10次的化療。在那反復嘔吐、多次脫發、迅速消瘦的日子里，我重重地倒在了病床上。好在病房臨窗，孱弱的我每天看著陽光怎樣穿過窗欞灑滿病房，又怎樣從病房里慢慢退去。成都氣候溫和，窗前有株木瓜海棠，艷紅的花朵綴滿枝頭，久開不謝。每天清早醒來，海棠枝上花開依舊，滴滴露珠綴在花朵上、葉片上，晶瑩如珠，讓人心憐。我正擔心露珠墜落時，幾只不解風情的小鳥飛來，停在枝上啁啾不休，抖落花瓣紛紛，雨露滴滴，讓我既心痛又無從生怨。住院期間，醫生不準我下樓，只得在病房里活動。幸好有這株海棠，把長長的枝條從窗外伸來，給我送來絲絲溫馨，送來季節變化的消息，溫潤著我的痛苦與寂寞。深夜難眠時，明月高懸夜，我都會披衣來到窗前與海棠對視。這種對視，在闃靜的月夜，它需要，我更需要。

七個月后，我奇跡般的走出了病房。當時成都正是晚春時節，百花盡放，萬木蔥郁。我走出病房的那一刻，抬頭看見窗前的海棠，心中不由得有了幾分難舍和惦記，海棠無語，我的雙眼卻突地潮濕起來。后來我把這份傷戚留在散文《愛你無香》里：“在這七個月的時光中，窗外的海棠與窗內的我都上演了生命的嬗變。我陪著這株海棠從寒冬走來，看著它抽芽、開花、披綠。我也隨著它的節奏一步步走出痛苦，走向陽光?！?/p>

離開成都時，我去花市買了兩株海棠，一株木瓜海棠，一株貼梗海棠。我剛愈的身子背上兩株帶泥的海棠感到很是吃力，二妹勸我下次來成都再買，免得這次讓身子受罪。我卻執意要背回去，海棠伴我度過了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我需要它在老家的小院中繼續開放，繼續相伴。回家后，我特意把海棠栽在小院門前的花壇中，開門就能看見，就能想起那段日子，就能想起與海棠相擁的時光，是多么的豐茂和愜意。

其實，小院就是一本書，隨便翻啟一頁，往事就會撲面而來。我只有護好小院，一顆心才能找到妥帖的安頓之處，才能收獲最暖心的慰藉。我珍惜與小院的每一次對視，一朵花兒的盛開，一片葉子的凋落，我都會記錄在心，就像收藏一枚初戀信物，永遠是人約黃昏般的美妙。

院中長勢最甚的是多肉類，一盆盆，一缽缽，恣意地生長著。花壇中的少許閑地，妻子也栽上蔥蒜瓜蔬，春夏時節，小院里藤藤蔓蔓、枝枝葉葉，長得綠郁可人。兩盆馬蹄蓮，整個春夏似乎就沒有停止過綻放，一朵剛謝另一朵又接著開了。院角的幾茬蔥蓮，花朵小而白，如果不是蜂蝶泄密，總會讓人忽略它不動聲色的悄然盛開。小院里從來沒有缺過花香，百合花、蓮花、桂花、菊花、梅花，一年四季，輪番上陣，讓小院里總是蜂來蝶往，香氣蕩漾。亭子正中就有一個野蜂巢，懸掛著像一個褐色的吊燈，小院已成了它們的王國，整天飛來飛去，完全忽視了隨時提防著它們的主人。風吹過小院時，也會收斂許多，風比我更疼小院，只是輕輕逗樂一下花草就跨過柵欄溜走了。下雨時，雨滴落在亭子上簌簌有韻，正是亭中人最喜歡的節奏。再看雨中小院，水花濺落，花草搖曳，小院在雨中開始生動起來。柿樹的葉子寬大如掌，一陣小雨讓它歡騰不已。我想詩人泰戈爾詠頌的正是這片樹葉：“這樹的顫動之葉，觸動著我的心，像一個嬰兒的手指?！?/p>

責任編輯：趙利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