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時空距離

胡佳清

我家住在一所學(xué)校，由此，我常被一個現(xiàn)象困擾。從樓上的窗戶望出去，學(xué)校操場上生龍活虎的場面，一個個鮮活靈動的身影，常因?qū)W校放學(xué)放假而戛然空場。操場上瞬間留下一個巨大蒼茫的空白，我為上面的所有丟失而悵惘。

我每天要出門去為稻粱謀，成天漫游在生命的時空中。或在大街上奔波，或在小路上覓蹤，而碰上相知相識者竟沒幾個。這些和我逆向或順向的人流，他們的走向，他們的榮辱，他們的生死，我都毫不知情。仿佛在這個世上，人世間的一切歡樂與痛苦，都被我一個人的生命所包容承載了。于是，我揣測，這個世上所有的人，在他們的心目中，世界肯定只是他一個人的世界;別的，仿佛都與他無關(guān)痛癢，都是他生命歷程中一路上的裝飾和陪襯。

好些年了，曾帶過我妹妹，后來又帶過我外甥女的一個叫“郭媽媽”的老人，因患鼻咽癌在家中孤獨死去。她的老伴白發(fā)蒼蒼還在外面跑營生，她的獨生女兒小小年紀(jì)就遠(yuǎn)嫁新疆，因而生前死后都無人在她身旁陪伴守候。想起她早年生活的殷實和夠檔次的生活情趣（她酷愛京劇，我妹妹從小能歌善舞，與她當(dāng)年常帶她上劇院看“花姐姐”有關(guān)），我難以想象她此時的境況。這件事似乎與我沒有多大關(guān)系吧？但我內(nèi)心真的一直在為她哀婉。一個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生命的簿冊里銷號了，既往的一切仿佛都不曾發(fā)生過。今天，在浩瀚的生命時空中，誰還記得她曾是一顆亮過的星呢？

這個現(xiàn)象，我在看國際電視新聞時也有發(fā)現(xiàn)。異域那流光溢彩的大街上，那五光十色的人流，人們同樣來去匆匆;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到處都是陌路人在擦肩而過，不知你從哪里來，不知他往何方去。至此，我似乎明白了，這個世上茫茫的生命時空里，能和我有牽連者，除了親人，恐怕就是同事和鄰居了。

同事同在一個單位謀事，當(dāng)然有牽連，但這種牽連松散有限。如一個長假，或某人因公外出久久，或某人因病賦閑在家，之后單位一打照面，就有恍若隔世之感。但隨著天長日久的重新磨合鏈接，生命的時空距離會讓大家渾渾噩噩，不知不覺。直到有人臨退休時依依惜別的那一刻，才猛然發(fā)現(xiàn)生命的時空距離就橫亙在眼前，同事之間此時才真的有了難分難舍的感覺。

而鄰居在生命時空中的存在更是不可小覷。多少年前的某個酷暑季，那時家有空調(diào)還很稀罕，夜晚人們就三三兩兩操涼板、裹席子上天臺去看星星望月亮露宿。突然有天早晨，我從青光大白天里猛然醒來，當(dāng)扛著涼板席子下樓去開門時方才發(fā)現(xiàn)，頭晚竟把鑰匙忘在屋里了。鄰居老唐一家真是熱心腸啊，看我窯褲一條，赤身露體，趕緊從自家找來一套當(dāng)時還挺時尚的花衣花褲讓我套上，讓我尚還體面地去這個城市還很遙遠(yuǎn)的父母家里拿備用鑰匙。此類事一多了，我才明白，這個世上什么叫“遠(yuǎn)親不如近鄰”了。

親人又是什么？當(dāng)然是血緣關(guān)系。比如一個家庭，大家都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息，在漫長遼闊的生命時空里相依相靠，維系生命平衡。一旦家中發(fā)生大的變故，如某位親人亡故，那家中的平衡就會被完全打破。而隨著生命時空的延伸和擴(kuò)展，新的平衡又會出現(xiàn)：那揪人的悲痛早已冷卻了下來，只剩下“我要好好活”的念頭，為活著的親人好好活，為亡故的親人好好活。這種念頭就成了親人中的永恒情感牽掛和精神支柱。

我不忘我的姐姐曼玲，在我剛出生不久的一個晚上，病中的她在一夜哭喊著要看弟弟的呻吟中走了。那晚，我就睡在她近旁的一張小床上，竟全然不知姐姐的處境。我長大成人后從母親那里得知此事，我為不到兩歲的姐姐不幸早夭而長久悲怵。還有我的父親，他也離世很久了，如今，他的墓碑經(jīng)風(fēng)浴霜早已蓬草叢生了。生命的時空距離，讓他離我越來越遠(yuǎn)。但在我的心中，我失去的父親、姐姐和許多親人，他們就像現(xiàn)在我的許多還健在的親人們一樣，都在我的心上活著。無論他們近在我的身旁，還是遠(yuǎn)在異地他鄉(xiāng)，歲歲年年，我都會以許多不同的方式，保持和他們的聯(lián)系，送去我心中的祈禱和祝福。

啊，我的同事、鄰居和親人，我的尚還不曾相知相識的同在這個星球上奮斗著的生活著的人們，不管生命的時空距離多么遙遠(yuǎn)又蒼茫遼闊，我都將接納在懷中。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