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兵勝

我是大約十來歲的時候,才真正不怕合興哥了的。在我有記憶起,他對小孩就是一副兇神惡煞樣兒。
母親們總是罵他,他根本不當一回事,一般是嚇唬完小孩,就大步離去,因為步子跨得大,走路顯得有點趔趄,肩膀一晃一晃的。也有時,他嚇唬完小孩,從口袋里掏出一粒糖或者一點米泡、蠶豆,朝母親們手里一塞,然后肩膀一晃一晃地離開。
村里的小孩都把他當成兇神惡煞。小孩們不聽話,母親們嚇唬孩子,有時說,老虎來了;有時說,合興來了。或者是因為確實領教過合興哥的兇樣吧,只要提到合興哥,哭著鬧著的孩子頓時安靜了下來。
總覺得村里人很寬容。他這樣嚇唬小孩,母親們從來不記仇,只是在他無故嚇唬小孩時罵他一句“短壽死的”或“捉狹爆肚的”,隨后都是煙消云散的樣子。
后來我長大了,才得知合興哥年紀比父親還要大一點。他父母早亡,窮苦出身,從小跟著一直單身的伯父過,沒讀過書,揭不開鍋時,去山里討過米,賣過短工,倍嘗人間冷暖。
我不怕他最大的原因可能是來自父輩們講述的笑話。合興哥年輕時,有一年大年三十跟著伯父去給人家殺年豬,人家給了兩斤肉。合興哥和伯父心里很高興,這個年的過年肉有著落了。大年三十夜,他和伯父把兩斤肉切成4塊放鍋里煮,以便肉能多存放一段時間。不一會兒,肉香起來了,合興哥問伯父肉熟沒,伯父說嘗一下,就夾起一大塊兩人一起嘗,兩人三兩口吃完這一大塊才說沒煮爛。然后說,現在應該煮好了,就接著夾出一大塊嘗……嘗著,嘗著,不到一刻鐘,年還沒過,兩人就將這兩斤過年肉嘗完了。那時候,肉多金貴呀,于是這個笑話就傳開了。父輩們也不是無緣無故嚼人家舌根,說這個故事,一般是在過年時提醒自家的孩子注意節約,或者自家孩子吃相難看時說的。
我學會觀察后看見的合興哥是個熱心腸的人,村里哪家有事需要人幫忙,他碰見了肯定幫忙;沒碰見,別人只要喊了,他就放下手中正在做的活來幫忙。記得上小學時,村里有位駝背的老單身漢,總是穿著破舊的黑衣服,提著一個小籮,在田間地頭獨自游蕩,有時在小孩玩耍的禾場邊突然伸出頭來嚇人一跳。他撿到什么死貓死狗死豬,都拿去燒著吃。村里的大人小孩都離他遠遠的。忽然有一天他死在田畈了,也沒人管。合興哥獨自為野外死去的老人收尸,將自家的樓板起下來釘了個木盒,為這位和他不沾親帶故的死者做起了墳包子。
村里人都知道他的好,所以那年破除吃大鍋飯重新選隊長時,沒上過一天學、沒讀過一頁書的他被選上了。他沒有在實踐中練就嘴上功夫,但就是腳勤,總是第一個起床,最后一個收工。他聲音又大,一嗓子一里多地都聽得見,還不留情面,哪個想偷閑躲懶,哪怕平時跟他關系再好,他也響雷似的用難聽的話抽人。
我還記得農村搞土地承包制按人頭分田到戶的事。田地和耕牛有好有壞,合興哥是等人家都領完了,才領剩下的。那時候,他四十多歲了,還是單身,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住著老舊的破屋。
鄉親們的日子是從分田到戶后慢慢好起來的,好起來的鄉親們沒有忘記合興哥,一來二去的,幫著合興哥從通城那邊的山里找了一個老伴。那個曾經有過家庭的嫂子很勤快,脾氣也好,就是身體有病,做不動體力活。據我觀察,合興哥好像從來沒有欺負過她,還不斷帶嫂子到處去看病。那時,因為那位嫂子跟母親走得近,我還吃過她從通城老家帶來的野板栗、野柿子等山果,那香甜的味道至今還存留在心里。很叫人痛惜的是,合興哥的這位嫂子沒陪他走完下半生,因為惡疾撒手人間。
我們這邊一直有個“過繼”的風俗,合興哥也不免俗有了自己的繼子。他把繼子當親兒子。他身體好,能吃苦,有了繼子以后,更是勤扒苦做。在工程隊做事,人家一次扛一包水泥,他一次能扛兩包。不幾年工夫,他家建起了二層樓房。不過,見了很小的小孩,他還是喜歡嚇唬嚇唬,但嚇唬之后就忍不住笑出聲來,還拿出零食哄他們。說實在的,我心里真喜歡上了合興哥。
但很痛心的事情發生了。去年秋天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合興哥說是去對面山上砍柴,可是到下午三點還沒回家。
家里人去對面山上找他,結果發現了一個悲慘的場面:合興哥側臥在草叢中,不遠處是一把帶血的柴刀,再不遠處,是一條流血而死的狗。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