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龍余
我有兩個最美的老鄉,一是古代的黃道婆,一是當代的秦怡。黃道婆生活在宋末元初,我當然沒有見過她;秦怡,生活在當代,我也沒有見過她。沒有見過面,不等于不知道、不敬慕。我用五十多年時間,寫成一部三十多萬字的歷史小說《黃道婆》,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現在,提筆寫這篇《秦怡往事》,懷念以百歲之身仙逝的秦怡。
我從來就不是追星族,但秦怡在我心中一直有著特殊的位置。她的老家在上海浦東陳行鄉題橋鎮,離我家不遠。2008年上海開世博會,我還特意攜妻子、內弟等到題橋去進行了一次文化旅游,印象最深刻的是“秦怡展覽館”。
秦怡是中國百年電影發展的見證者和出征者,享有“人民藝術家”和“最美奮斗者”的崇高榮譽。這些,都是我們這個時代和社會造就和賦予的,和家風祖訓也有密切關系。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黃炎培對年輕當紅的秦怡說:“上海城隍廟的城隍神是你的祖上。”出生在上海浦東的秦怡,一定也知道自己的家史。但經黃炎培老先生一提,其意義就非同一般。
史載,秦裕伯為北宋詞人秦觀八世孫,元至正四年(1344)中進士,歷官湖廣、山東、福建等地。元末天下亂,裕伯棄官返回上海故里。至正十六年(1366),張士誠定都平江(蘇州),招請秦裕伯,裕伯不應。朱元璋建立明朝,兩次征召。裕伯怕背不忠不孝之名,托病辭謝。朱元璋又手書征召,說“海濱之民好斗,裕伯智謀之士而居此地,茍堅守不起,恐有后悔”。裕伯不得已入朝,歷官侍讀學士、待制,治書侍御史,并與御史中丞劉基同任主考,主持京畿考試。后出知隴州,再后以病辭官歸浦東長壽里。后長壽里建橋,裕伯題名“大通”,鄉民直呼“裕伯題橋”,后簡稱“題橋”,此為浦東題橋鎮名由來。他死后即葬鎮南長壽寺西側。傳說朱元璋因裕伯屢次不肯應召,于是說“生不為我臣,死當衛我土”,封裕伯為“上海縣城隍神”。其實,明太祖朱元璋是為了將奉祭城隍的習俗在各州府縣制度化,而秦裕伯在上海的聲望,是封城隍的不二人選。
秦裕伯封為上海城隍,對秦家是莫大的榮譽。歷代子孫不忘祖訓家風,所以人才輩出。到近代,秦家人即投身到民族救亡之中,他們帶頭捐資辦學堂,救濟難民,興辦女學,開創浦東學派。其中尤以秦榮光最為卓著。他說:“我輩既忝為一方表率,便當致力于義務,自私自利之見不可有,同胞同與之念不可無。開學堂、習武備、課工藝,此三者教養之資,富強之本也。”1896年,在他五十六歲時帶頭捐資興辦三林書院,經歷代沿革,終成上海名校三林中學。抗戰期間,師生踴躍奔赴前線,涌現了陸勛、顧振、嚴同宇、王三川、王圓方五名烈士;學生中涌現出“中醫泰斗——秦伯未”“錢學森的老師、著名物理學家——趙富鑫”“國家測繪局局長——金祥文”“國際收發報速度第一名——王祖燕”“國內第一位吉尼斯紀錄獲得者——鄭海根”“外交家、聯合國副秘書長——陳健”“上海財經大學校長——湯云為”等英才人物。抗英名將關天培之后關錫斌,曾是三林初級商科職業學校英文教師,1995年12月一百歲時逝世,他是“覺悟社”最后一位離世的成員。他的名字由周恩來組織覺悟社時改為管易文,代號18,和周恩來結有一生的友誼。
興辦義塾義學,是善舉之大者。光緒三十二年,三林學堂候選訓導秦榮光和民立南洋中學、上海中學等校創辦人,受到皇帝傳旨嘉獎。我家兩代都是秦家辦學的受益者。我父親八歲那年,1931年“九一八”事變,他只身從燕子磯隨逃難人群流落到上海,后進入普益習藝所才得再造人生,作為一名服裝廠工人,兩度被評為“上海市先進工作者”。我于1959年從筠西小學考入三林中學,1965年考入北京大學,畢業后小有成績,被印度總統授予“杰出印度學家獎”,2016年入選上海市三林中學建校一百二十周年紀念刊。古人云: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家兩代受恩無以為報,唯有謹記“勤敬誠肅”三林校訓,老實做人,踏實做事,不辜負鄉賢及無數革命先輩的期望。
秦怡是美的。秦怡之美不是一般之美,而是艱難之美,奮斗之美。秦怡出生在中華民族生死存亡之際,名門望族給她帶來的不是快樂和享受,而是各種苦難和不測。年輕的秦怡,面對命運必須作出自己的選擇。回望秦怡的一百年,她一共作出了五個選擇。
秦怡的父親是怡和洋行的賬房先生,常帶小秦怡去看電影。沒有想到,秦怡不但對電影入迷,而且走上了一條幾十年的電影之路。抗戰期間,她不顧家人反對,不顧一切地輾轉香港再到武漢。“她當護士、抬擔架,以一名少女的微薄之力,支援前方浴血奮戰的抗日戰士。又因為長得好看,秦怡很快被‘革命前輩發現、引導,同年便進入中國電影制片廠當實習演員,參演了《正在想》《好丈夫》等話劇和電影作品。”(《新民晚報》2022-05-09)
應該說,秦怡的百年人生是矢志不渝的尋美之旅,而她一開始投身民族救亡的抉擇,就決定了她的一生將是光榮、正確、精彩的,同時也充滿曲折、艱險和痛苦。
1941年秦怡進入中華劇藝社。“在重慶的時候,一年六個話劇,演足了二百八十天,我都是主要角色。戰地演護士,亭子間演嫂嫂,各色各樣的。只要日本人不轟炸,就演。”
抗戰勝利后,秦怡回到上海。“一部電影接著一部電影。1947年《無名氏》,1948年《遙遠的愛》。1949年新中國成立,她成為上海電影制片廠演員,并主演了電影《失去的愛情》和《母親》。1950年《農家樂》,1951年《兩家春》。稍許休整,1956年秦怡又完成了《鐵道游擊隊》《馬蘭花開》兩部大作;1957年主演了新中國第一部體育題材彩色故事片《女籃5號》;1958年與孫道臨、宋德裕合作完成了《紅色的種子》;1959年與謝芳等聯合出演改編自楊沫同名長篇小說的電影《青春之歌》,同年還出演了由鄭君里、岑范聯合執導的《林則徐》……電視領域,秦怡也是先鋒和楷模,1982年她主演了電視連續劇《上海屋檐下》,并憑借此劇獲得第一屆大眾電視金鷹獎優秀女演員獎。”
在中國電影史上,秦怡一直是勇當主角的女演員。如果沒有秦怡,中國電影史就得重寫。
主角和配角是紅花和綠葉的關系,沒有綠葉襯托,哪來紅花的風采?秦怡的可貴之處,在于從自己的從業生涯中,深深懂得了兩者關系,在勇當主角的同時,她還甘為配角。不但心甘情愿為別人跑龍套,而且跑出了經驗,跑上了癮。“甚至后來秦怡寫了一本名叫《跑龍套》的書,闡釋心中的‘龍套精神,無他:干一行、愛一行、專一行、精一行,認真對待每一個角色,每一次表演。”
跑龍套常有,跑出“龍套精神”的不常有。百歲秦怡的成功經驗,除了她勇挑重擔、勇當主角之外,還包括她甘當配角,甘為他人跑龍套。這既是成功秘訣,也是人生的哲學。
宋人張孝祥說:“立志在堅不在銳,成功在久不在速。”秦怡的百歲人生一直處在學習、奉獻之中。在她功成名就之后,依然奮斗不止。“八十六歲的時候,秦怡為地震災區捐出了畢生積蓄;九十三歲高齡,秦怡又自編自演自籌資金拍攝了電影《青海湖畔》,熱忱十足。”
后來,秦怡又參演了由陳凱歌執導的古裝電影《妖貓傳》,九十五歲的她扮演一位曾見證唐王朝跌宕命運的老嬤嬤。雖然只拍了三天,但在片場秦怡仍努力學習,雖然有點經驗,但還不夠。2019年,已經九十七歲的秦怡在華東醫院療養期間還參演了公益電影《一切如你》。
張居正說:“成功非難,處成功尤難。”秦怡為我們樹立了一個成功之后不居功,繼續學習、繼續奮斗、繼續奉獻的典范。
秦怡家有一個哥哥和八個姐妹,最艱難時靠她一人拍戲的收入養活全家。
她有兩段婚姻,第一段一開始就是悲劇,丈夫陳天國對秦怡來說就像地獄噩夢。第二段和“電影皇帝”金焰的婚姻,雖然大家都說好,郭沫若稱為“銀壇雙翼”。可是后來兒子金捷精神分裂,金焰也病了,而且一病不起,癱倒了。她六十一歲這年,被照顧了二十余年的丈夫,瘦骨嶙峋、皮包骨頭的一代影帝閉上了雙眼。給她留下了三十四歲的瘋病兒子。一次,她拍電影回家,兒子一拳頭打過來。她說:“打我背,不要打我臉,打壞了臉,明天就怕不成電影了。”兒子六十歲差幾天的時候離開了人世,八十五歲的白發人秦怡送走了自己的兒子。
秦怡四十四歲患癌,如何處理健康、家庭和工作的關系?她說:“我的年齡不是由我決定的,但是我的生活可以由我決定,我只要活著就要工作,工作要比不工作強。”對于工作,她“做多少,算多少”。記者孫佳音寫道:“今年1月底,記者最后一次到華東醫院探望秦怡,她正恬靜地坐在病房的玻璃窗前,桌上擺著這幾年生日時候她的相片。看著時光輕輕撫過,看著自己一年又一年的笑容,秦怡又笑了,一如往昔的從容和美好。”
秦怡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美,還有執著的愛,對人民、對事業的愛;伴隨著美和愛的,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堅強,恒久不變的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