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追憶似水年華時

鄧躍東

年歲漸長，我喜歡讀些回憶時光的文字，在書柜掃來掃去，還是覺得《追憶似水年華》吸引眼球，喜歡這個書名，顯示了一個過來人回望來路的情態。因為喜歡，我收藏了好幾種版本。最早遇到的是2001年譯林出版社厚厚的上、下合冊，我還找到過譯林出版社2008年的上、中、下版。后來趕上好時機，買到了譯林出版社2012年七卷本的修訂版，這部書譯林出版社做得用力，精裝，絳紅布裝幀，七本裝入一個絳紅色硬書套，取放方便。

我喜歡封面上的素描，一個穿西服的青年低頭戴著禮帽，一手扶著帽檐，像是在思考什么。帶著一種好奇，我打開了這部書，然而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容易。書里的意識流風格文字，看上去很美，讀完卻不記得作者說了什么，無法向他人轉述內容。有人說這是法國版的《紅樓夢》，年輕人是不喜歡讀《紅樓夢》的，可是我并不年輕了。我只得停下，但過不久又想讀讀，那種語感較好，抒情、沉緩、熨帖，跟談心一樣。可是五六年了我還沒讀完，七卷本、二百四十萬字，整卷的一卷都未完整讀過，幾乎一直在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原地踏步。

我被書中人物斯萬所牽，他是敘述者“我”家的長一輩的朋友。“我”常去斯萬家那邊，戀上了他的女兒吉爾貝特，她卻對“我”時冷時熱，后來“我”遇上了富有激情的阿爾貝蒂娜……故事這樣鋪陳交織開來，里面似有讀者曾經的心影，去“斯萬”家可是眾多男孩夢寐以求的事情。我常常捧著書本，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處境，眼下就如敘述者“我”一樣，面臨著情感的碰撞與分化。

想不到，我成了“我”。

怎么讀不進去呢？我也算是寫作有年的人，西方小說也接觸過不少。有個文友說這部書意味深長，要我去讀法語文學翻譯家周克希的譯本。原來，譯林版是集體翻譯，十來個人參加，但缺少個性和系統理解，參譯者周克希就不滿足。比如他說，《追憶似水年華》是一個美好的中文名字，出版后約定俗成了，但普魯斯特的書名原意不是這樣，只是回憶過去的時光，沒有流水的喻義，其他還有很多未盡意的內容。他在六十歲的時候，一個人埋頭開始了寂寞又艱巨的獨譯事業。華東師大出版社及時分卷出版，書名叫《追尋逝去的時光》，獲得較好的評價。

我買來周譯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精裝乳白色封面，譯林版叫《在斯萬家那邊》。“在”體現的是靜態，一幅橫向的畫軸;“去”是一個動詞，有由此及彼的縱深感，呈現出不一樣的視角，情感傾向也不一樣。去斯萬家那邊，是尋找愛情的良辰美景，也許期望過高，我反復觀望都沒有看到斯萬家那邊的風景。我覺得他的獨譯更加精準、傳神，貼近了作者的原意，雖然譯筆不是純中文式的流暢明了，但還原了生活多彩的質感和氣息。我喜歡書里的長句，有一種獨特的美感，好像看到了普魯斯特豐贍、惆悵和無盡的情思，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實現某種抵達。這種句子，頗能代表我綿長、灼熱、無法釋放的思慮。

從整體感覺上說，字面上我好像看清了，但還是過目就忘，留在腦海里的多是一種不斷轉換的意象。每次讀上幾頁，好像次第靠近了溪流湖海，聽到了不同的水聲，但每種聲音里含著什么氣息，得要去認真辨識和猜想。這樣讀下去，人累得不行。

我覺得自己的進入方式不對，或者說缺少西方小說的閱讀建構力，即剖析之后的重建力。我曾想放棄，不好讀、書太長。但我是個十分固執的人，開了局的事情，一定要弄出個具體的結果來。

周克希如此專注，又是如何理解普魯斯特的？我從網上買來他的隨筆集《無數楊花過無影》，也是被這一個書名所牽動，本從張先的詞作《木蘭花·乙卯吳興寒食》摘句，“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用作隨筆集名，也足觀其藝術風貌和譯事心境。這本書一半以上篇章，是對重譯《追尋逝去的時光》的感想記錄。他在書里說：普魯斯特的一大貢獻，在于他出示給人們一種回憶過去的方式，那就是不由自主的回憶。自主的回憶借助于智力和推理，是不可能使我們感到過去再現的。只有不由自主的回憶，才能通過當時的感覺與某種記憶之間的偶合，使我們的過去存活于我們現在感受到的事物之中。此種閱讀認知，為我如何閱讀或說怎樣對待這部書提供了新的啟迪。

從集中得知，周克希并沒有將七卷本著作全部重譯，而是只譯出第一、二、五卷。如此熱愛，為什么不一譯到底？究其原因，他認為原作太長了。譯完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周克希就開始糾結了，若按順序譯下去，腦力體力均難以支撐，因為翻譯很難。他說：“那些看似‘臃腫冗長的長句，在他的筆下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異常精彩的……往往一個主句會統率好幾個從句，而這些從句中又不時會有插入的成分，猶如一棵樹分出好些枝丫，枝丫上長出許多枝條，枝條上又結出繁茂的葉片和花朵……必須理清整個長句的脈絡……然后想象自己就是會寫中文的普魯斯特，一氣呵成地把這個長句寫成合乎漢語表達習慣的中文。”如此細微和精妙的句子，幾乎每頁都是，每一句都要揣摩良久。

我終于懂得了蜚聲世界的《追憶似水年華》為什么這么難讀。不是不好，而是不適合我，我的情感觸覺與書本張力不太協調，甚至是抵牾的。我理解了周克希自稱“顛三倒四”、跳躍翻譯第五卷《女囚》的決定。這是一個翻譯家對畢生事業認真思考后的安排。

有趣的是，周克希認為這樣選擇，還有一種原初的影響在里面。1919年，普魯斯特用這部作品參評“龔古爾文學獎”，七十五歲的法國著名作家法郎士是其中的評委，他道出了一句經典的話：生命太短暫而普魯斯特太長。法郎士沒有讀完，直接投票給了普魯斯特。法郎士是普魯斯特年輕時極為推崇的作家，這部書中的人物——作家貝戈特，正是以法郎士為原型創作的。當然，法郎士之前就對這部作品有所了解，他是嚴肅的作家，不會隨意投票表態。

呵呵，還有這樣一個故事，一代影響著一代，均是因為“長”的原因。我覺得這種情感是真切的，折射出對待一件神圣事情的態度和方法。高山在前，不顧氣力，盲目攀登是危險的。對文字跋涉者而言，必須準確審察，量力而行。

直視《追憶似水年華》這個中文書名，似乎有過文學閱讀體驗的，都認為美，因為貼心，有一種回望的況味——俯瞰河水，逝者如斯。于此，一個人不得不警醒，無節制地追逐，最后發現逝去的是自己，而流水般的時光一點都沒消失。人的生命怎能比得過時光？還是及時放棄，停下腳步，四周即是風景。

書人一脈，對待生活也是這樣。經過考慮，我放棄了苦澀的、無望的、糾結了很長時間的一段情感。也許之于對方都是一本書，內容較好，裝幀完美，但是彼此努力了還是不能讀懂對方，再苦讀下去也沒有意義了。在小說里，敘述者“我”不懂他的戀人，只好放棄了刻骨銘心又虛幻縹渺的情感，最后選擇在文學里守望秋水伊人。

我繼續讀著周克希的隨筆集，他也有“完美之心”的，停下譯筆如何面對眾多擁躉？他覺得：當下社會，各種壓力更大，跟普魯斯特的長卷相比，我們的生命似乎更為短暫。如果能編一個《追尋逝去的時光》選讀本，也許可以讓更多的人有興趣、有時間、有勇氣讀它，讓更多的讀者領略普魯斯特到底好在哪兒，激發閱讀全部文本的熱情。于是，就有了廣西師大出版社的周譯《追尋逝去的時光》選本。

我也是愛完美的，將周譯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留在了身邊。我相信，當我追憶似水年華時，我會看到斯萬家那邊的另一種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