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泰祥
2015年,畫家趙蘅曾嘗試重探當年中央大學柏溪分校舊址,尋訪她的父親——學者、翻譯家趙瑞蕻曾于抗戰時期在此地執教、生活、研究過的痕跡,最后發現這里僅殘存當年大校門入口處的一間收發室,而原校址的所有“房子,人,一切都隱在萬木花叢之中”。到如今,在都市更新與開發熱潮下,一座嶄新的污水處理廠以及一個城市濕地公園已將其輕輕覆蓋。
全面抗戰爆發以后,時任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當機立斷,派遣教授西進勘探布置并與四川地方勢力斡旋,于1937年底將學校搬遷到了重慶沙坪壩松林坡,創造了“戰時中國文化教育內遷的一個典范”。
相較于長沙臨時大學到西南聯大湘黔滇旅行團艱辛而艱險的徒步體驗,中央大學的師生利用民生實業公司的乘輪優待券,借助長江水利之便抵達重慶,“幾千個人,幾千大箱東西,浩浩蕩蕩地西上。對比日后浙江大學五遷抵達遵義,同濟大學六遷方確定四川李莊辦學,以及廣東省立文理學院多達八次的遷移,中央大學雖將醫學院和牙醫專科學校安排在成都,實驗學校遷貴陽,但校園主體部分均在重慶,可謂“一遷到位”。甚至連中大牧場中的優良牲畜,也在管理牧場的王酉亭的安排下,“和沙漠中的駱駝隊一樣”長途跋涉,“居然于第二年的十一月中到了重慶”,校長羅家倫追憶“我于一天傍晚的時候,由校進城,在路上遇見它們到了,仿佛如亂后骨肉重逢一樣,真是有悲喜交集的情緒”。難怪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此時會發出慨嘆,“抗戰開始后,中央大學和南開大學都是雞犬不留”:南開大學被日寇炸彈轟毀得雞犬不留,而中央大學則是搬遷得干干凈凈,“雞犬不留”。
到了1938年,羅家倫又擇嘉陵江畔一塊“植有廣柑”的肥美水田建立了供大一新生入讀的柏溪分校,絕大部分新生升至大二后,再轉回沙坪壩本部繼續就讀。此地原名北溪口,與對岸南溪口隔江相望,歷史上一直是水田與廣柑林密集之地。羅家倫將此地定名為“柏溪”,自然因此與原地域名稱“北溪”有語音上的粘連,正與大本部地名“松林坡”形成參差對照。
在教授趙瑞蕻的記憶里,抗戰時期的中央大學柏溪分校不啻一塊懸崖上的苦修地。“在稿紙上寫下這個題目《夢回柏溪——懷念范存忠先生,并憶中央大學柏溪分校》,我立刻沉入了遙遠的戰亂的年代中,心上浮起無限惆悵。我飛往五十五年前的春天,也是四月,我那時正在重慶……嘉陵江畔一個小山村里寂寞幽靜的柏溪教大一英文”。柏溪的生活太過清苦,英文教授們反倒笑稱“Peichi needs only a cafe to make it completely modern(柏溪只要再開一個咖啡館就完全現代化了)”。
與在柏溪生活際遇之窘迫形成鮮明對照的,乃是在學術研究上的大豐收。“就在這樣的境況里,在‘爐火崢嶸豈自暖,香燈寂寞亦多情這樣的詩句所描繪的心態中,我們教學、讀書、翻譯、研究,大家都愉快地努力工作著”“我的長篇回憶散文《懷念英國現代派詩人燕卜蓀先生》、愛情詩《金色的橙子》等和《紅與黑》譯本都是在這里完成的。我在柏溪度過了四年難忘的時光”,回首往事,“柏溪”如夢中。
而對于在柏溪分校學習生活的青年學子而言,文學寫作遂成為他們求精神慰安、思考成長經驗的一種存在方式。在這里,1938年入讀師范學院國文系的錢谷融,于柏溪分校正跟從伍叔儻先生“各體文習作”課程,以麗尼式的情調敘寫一位戰時文學青年“從一個淺灘轉移到另一個淺灘”的空間挪移下,“學生時代的思慕和憧憬、歡喜和憂傷”,在日后這些文字將形成他“嘉陵江畔”“甜蜜悲哀、溫馨惆悵”的動人回憶。1940年入讀文學院中國文學系的馬騄程,與學友劉溶池、潘慈光等一起成為南雍耆宿汪辟疆之入室弟子,共學詩詞、治文史,認同“文之歸宿,有用有我而已”,師生協同編印學術月刊《中國文學》,詩錄群雅,酬唱一時。劉溶池有《柏溪道中》一詩,寄寓了抗戰流離中的一段心事:“山色空蒙夕照低,含風鴨綠此相攜。他年記取嘉陵岸,欸乃聲中過柏溪。”“柏溪”與“嘉陵”即景入心,成為師生間吟詠唱和的一大主題。1943年考入文學院歷史系的左翼青年曾卓,則在柏溪延續著《詩墾地》“緊緊擁抱那個時代”的詩歌精神,在柏溪分校,曾卓激憤寫下《熟睡的兵》,記錄一位因抗戰負傷得不到救治而死于路邊的“中國的士兵”“二等兵吳祥興”;在《江湖》這首贈別詩中,曾卓則喟嘆身處柏溪的自己“一個人還在這座灰色的城市中流蕩”“卻又沒有載我的破舊的馬車,送我去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