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詩興來,不可抑止。顧頡剛1919年1月15日記載:“我記日記之初,本沒有很多話。不料一經下筆,論議就混混而來,不能自休。一天的日記,輒費半天的功夫,寫去八九頁的格紙,把我做事光陰便消耗多了。”其患口吃,交流不暢,日記中不免善用其長的自言自語。以函代文,以日記為文,寫日記成為最為自由的創作,但其本色還是學者。
即便再現,抑或表現,仍以儉為宜。魯迅在《答北斗雜志社問》中說:“寫完后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毫不可惜。”其最為滿意的小說是《孔乙己》,寥寥數頁中,將社會對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描寫出來,且文多刺當世得失,小題材存大感情。班超以三十六騎、攻鄯善,入虎穴而取虎子;劉先主之伐吳也,七百里連營,而撓敗于秭歸。兵貴精,不貴多,此其大彰明較著者也。卻也不可惟儉,江盈科《雪濤諧史》載一趣事:“有輕薄士人,好彈射文字,讀王羲之《蘭亭記》,則曰:天朗氣清,春言秋景。讀王勃《滕閣記》,則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多了‘與‘共兩字。冥司聞之,遣鬼卒逮去,欲割其舌,力辯乃免?!?/p>
學術作品之儉,更是當緊。顧亭林為學廣博,著述勤勉,寫《日知錄》,取材瞻博,論斷謹當,有時一年之間,“早夜誦讀,反復尋究,僅得十余條”。潛心問學、不務聲名的王念孫撰《廣雅疏證》,凡事有根據,不敢恃才自專,同樣二句三年得,日以三字為程,閱十年而成書。今人八十不足奇,古人七十古來稀,學問悠游如此,乃得大成,不過薄薄一冊。好著作需有文學的文采、史學的功底、哲學的思辨,三者兼具,少之又少。
自我認可,乃一切認可的前提,無奈功力欠缺,火候不到。鋪陳發凡,毛舉細故,為掩飾才疏學淺的心虛,把能用上的理論工具,一個不落次第搬用,另引海量文獻,執著挖掘作品的所謂深意,巴不得將所知概念悉數抖摟出來。即便融匯了系統的研究架構,主題先行即主觀先行,鑿空之談,株守之見,即便匯軼成帙,分類編次,又能如何。權學交易,有行有市,無其才而當其位,學術不會陪你演戲,人亡政息,人息而著述歿矣。
未曾入,急求出,錢穆當年論及學者之病時說:“千言萬語,只是一病,其病即在只求表現,不肯先認真進入學問之門?!辈捎裆钛拢┫δJ,青燈照壁,執筆成文,守拙就是愿下笨功夫,在某一域持續深耕,數十年如一日。儉非淺,恰是深入淺出。